06、雨裡,雨外

 

  夏日的烈陽灼傷了他。

 

  他像灘水做的人形,無力地大步行走,在炙燙的地面找尋陰涼處,找一個可以被陰影包圍裹覆的地方。

  他躲進建築物背後一塊不大小的黑色面積裡,腳步沿著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作小力跳躍,熱烈的溫度蒸出了他的汗,汗水在他臉上縱橫交錯,他喘口氣,蹲下。

  他忘記自己為何要在如此炎熱的時候來到這裡,但勉強還記著他要試著追趕某樣東西,但他半途就失了決心,也丟了力氣,如今他只想著怎麼才能不在太陽底下丟臉地昏厥倒地。

  因為他不再確定有人能發現他,看見他,把他扛起對他說,你還好嗎?

  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畏懼陽光,害怕自己被打回原形,就此貼緊地面,當一抹匍匐著不知何去何從的影子。

  遠方的景象模糊成一片海市蜃樓,看不清從這裡到對面的學校還有多遠。他努力在強光中睜開眼睛,想看清街景、學校的門牌、所有他理應看明白的事物,然而一道高大的人影擋住了他,他的視線裡只剩下遠在天邊的白光,和近在眼前的身軀,還有那個人逆著光而失焦的臉龐。

 

  那個人伸出了手,寬厚的手掌為他撐起一把黑影畫成的傘,正好落在他的頭頂上。

 

  他張口想喊,舌頭卻失靈般地找不到發語的步驟,頓時積蓄在喉嚨裡的音節只能成為一段無聲的引號。

 

  「──君。」

 

 

  一如每個夢醒的人必有的反應,黑子哲也不過是睜開了眼睛,淺藍的眼眸裡還殘存最後的影像,但一起身就全然忘了乾淨。

  他不是個常做夢的人,所以那些睡眠中偶爾的片段,就像是翻閱舊日記時,突如其來襲擊你的記憶所濃縮成的驚喜,幾乎帶有某程度上的真實性。

  而最近他開始重拾這些往日情景,是從黃瀨約他回去一趟誠凜後開始的。

  但在那些疏離又忽遠忽近的夢境裡,他常常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裡,一閉眼他還是帝光的學生,一眨眼他就是誠凜的黑子哲也。

 

  然而當他真正張開眼睛,無論帝光還是誠凜都比上一個夏季的蟬聲來得遙遠。

 

  黑子起床的時候臉頰冰涼,他摸了摸已然乾涸的液體痕跡,身上那件緊裹著他的汗衫說明他出了一場汗,不知是和夢境還是太過熾熱的天氣有關。

  所以那是汗水吧。

 

 

  黑子出門的時候連牆上的月曆或時鐘都不瞄一眼,今天是幾月幾號成為不具有意義的問句,彷彿時間流逝也不過是場任性的逃亡。但他記得,或者說由手指上完好的皮膚告訴他,距離他開始只用眼睛接觸籃球那天,已經走過了一百六十一個日夜。

 

  他心裡早有了一個計時器,從來不必數。

 

 

 

 

  黑子下課時收到一封簡訊,不,是兩封,雖然都是同一人寄的。

  黃瀨在前陣子又恢復了騷擾功力,簡訊照三餐寄,直到最近才因為黑子的冷淡無視而收斂許多,這次寄了兩封,一封可以不必理會,一封則是試探著問他︰

 

  ──小黑子,隨時都能找我1 on 1哦?

 

  現在還算跟他有聯絡的人,包括桃井,都有意無意地問他,何時才要再打籃球?還想嗎?還打嗎?

 

  除了一個人。

  

  黑子打算等等再回覆簡訊,他今天還是去籃球場看看,看能不能就此想通一些什麼,好讓身邊的人都無須擔憂他,和他的籃球。

 

  反正火神今天不會傳簡訊來。黑子想。

  火神傳簡訊的頻率規律得像上班打卡的公務員,一星期只傳一封,雖然內容多到可能傳兩次,而且不打電話。

 

  火神再也沒打給他。

  就連前幾天是火神生日,黑子忖度著賀詞就打了過去,電話卻轉進語音信箱裡留給他空白的對談。

  黑子後來還是說了生日快樂,以留言的方式。

  火神幾天後對他說了謝謝,以簡訊的方式。

 

  黑子不明白自己的悵然若失,不明白隔了一整個太平洋,他這裡的烏雲就過不去那裡,那裡的陽光明媚就不在這裡降臨。

 

  冰冷的濕意就這麼劃過他的臉頰,黑子抬起頭,發現這裡的烏雲開始咆哮,就要下起一陣午後雷陣雨,豆大的雨滴瘋狂落下,避無可避。

  是雨水。

  黑子擦擦臉頰,逃奔至距離最近的書店裡,等待一場雨的停息。他慶幸是進了書店,至少還有事可做,他本想隨意挑一本書,但書店玻璃窗上他的倒影讓他只能盯著自己,如此熟悉的濕淋淋模樣,就好像還是才發生不久的事情。

  

  他們畢業那天也下了場雨。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畢業生的胸針還是他幫火神別上去的。火神捏著細針的一頭,穿過制服以後怎麼也扣不上原來的位置,黑子無聲走近手忙腳亂的火神,三年以來太過熟悉對方的悄聲無息,火神沒有轉過頭,卻準確抓住了黑子欲上前幫忙的手。

 

  「幫我弄一下這個,怎麼都用不上去啊。」

  「火神君,你在緊張嗎?」

  想著火神君可是比賽前一天都會興奮地睡不著覺,黑子不免這麼猜測,問話的同時他已將代表畢業生的胸針牢牢地別在火神的制服上。

  「……才不是。」

  火神說這才不是緊張,就不由分說地推著他去集合拍團體照。

 

  拍完班級團體照後火神和黑子去找同是畢業生的籃球部成員降旗、河原和福田,五個人感嘆著高中三年歲月如梭,去年為木吉學長他們踐別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換他們穿著最後一次的誠凜校服,即將往各自的天空飛去。

 

  他們用降旗帶來的相機拍了幾張合照,隨後去體育館閒晃懷舊的時候被籃球部學弟們逮個正著,拉著他們拍下社團換血前的最後大合照。那時還沒有人聽說火神畢業就要回美國,每個人的笑臉都清徹而純粹,火神自己更是笑得再熱烈不過,黑子很後來拿到那張合照時,盯著火神的臉就忍不住要問,你怎麼能笑得這樣毫無牽掛?在明知道別離不過是幾個眨眼以後的事。

 

  後來學弟們又說著感謝的話,說到最後幾乎都紅了眼框,感性的降旗他們早就跟著學弟們一起泣不成聲,好幾個人互擁著的畫面讓淚腺有點短缺的黑子,都以為自己能夠掉淚,可他終究沒哭。

 

  因為只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笑著,還玩笑地揉亂了黑子的頭髮,讓他也跟著微微笑開,然後變得跟火神一樣笑容燦爛。

  那是黑子哲也少數幾次,大大牽動了自己的臉部肌肉,開懷地笑著。

  僅只是看著一個人就笑得像是全世界掉進了你的懷中,笑得眼底的水霧都蒸散在晴空當中,了無痕跡。

 

 

  畢業典禮所有行程告一段落後,他們一起走出了校門,沒有感傷地再望著誠凜的校名作一次留念,他們只是很瀟灑地跨過去,連回頭都沒留給從此以後只能稱作母校的,他們的學校。

  該留下的他們以獎盃的形式擺放在校長室,該名為青春的那些事從來就留不住。

  五個人一邊聊著去年送行的時候,卸下教練一職的相田學姊依然不改本色地盡出了些難題給當時還是學弟們的他們做,一邊感嘆自己真是好學長啊什麼也沒為難學弟們。聊著聊著,聊到他們是否也該做些什麼以示紀念,當然不用像相田麗子那樣狠。

 

  降旗說,「你們有沒有玩過,在畢業證書的捲筒裡留言的遊戲?」

 

  其他人紛紛表示沒聽過,降旗乾脆搶了河原的捲筒,把捲成一綑的畢業證書拿出來,就口對著捲筒的口,大喊︰「我要交女朋友!上大學一定要交到!」

  「你對別人的捲筒說什麼啦!而且這樣哪需要對著捲筒啊!」河原趕忙拿回自己的捲筒,一臉嫌惡。

  「抱歉抱歉,一時太過興奮了,其實不能讓別人聽到啦,大概就是留些祝福什麼的或是想說的話就好了。」

  「這樣對方不是聽不到嗎?有什麼用?」福田發出疑問。

  「聽不到才好啊,就當作是一種只能說的人知道的言靈,把想說的話好好說出來,轉成祝福給對方啊。」

  「所以你剛剛說的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啊……」河原聽了更是耿耿於懷。

  「那我的捲筒也讓你說一下,要說好聽一點的喔。」

  「我才不要!」

 

  無視那三人已經鬧成一團,火神和黑子站在一旁陷入沉默,黑子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捲筒,降旗的話飄浮在他的思考裡,他是想對火神說些什麼的,但很多話都已經在那個晚上說光了,現在反而擠不出幾個字。

 

  倒是火神一向比他乾脆得多,他一把拿過黑子的捲筒,連帶地將自己的交到黑子的手中,兩人互望了一眼,火神咳嗽了一聲,煞有其事地照著降旗的步驟打開捲筒拿出證書,開始對著捲筒說話。

  火神低沉的聲音傳進捲筒裡,黑子側耳想聽,卻只聽得見幾個零碎的字語,撞擊在捲筒裡逃不出外界,化成悶響後只剩下無法辨識的嗡嗡聲。

  火神講得很認真,一分鐘過去了也還沒放下捲筒的意思。

 

  黑子也認真思考他能給火神什麼樣的祝福,然而,他能給的,火神根本不需要錦上添花,他知道火神都能靠自己辦到。

 

  他湊近捲筒,試著發聲,也許想到什麼就講什麼。

 

  火神君。

  ……笨蛋火神。

  嗯……大、我。

  大我。

  謝謝你。

  還有,不管幾次我都想遇見火神君。

  ……是你的影子,我覺得很驕傲,真的。

  火神君,我……

 

  他的聲音很小,火神君應該聽不見吧。

  把捲筒還給火神後,黑子這麼想,他們一起把捲筒的蓋子蓋上,火神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又笑了起來。

 

  「黑子,再去一次MJ吧?」

  「好的。」

 

  然後那場突如其來的雨就落了下來,打了他們幾個一身濕,但沒有打壞他和火神的計畫,他們淋著雨跑去了MJ,濃厚的溼氣也沒有阻絕火神的好胃口,和黑子點冰涼的香草奶昔的念頭。

 

  最後一天,他們一如始終,彷彿什麼都不會改變。

 

 

  雷雨來得快也去得快,不一會兒雨就停了,黑子在書店門口探著頭確認雨勢,就放心地走了出來。

 

  當火神去了美國後幾天,黑子才想起他們那天傻傻對著說話的捲筒,他在雜物箱裡找到了,拿起來時已積了些灰塵,但黑子想他那時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他將捲筒對著耳朵,閉上眼睛想聽見什麼。

 

  他只是想,也許火神那天就已經對著他坦白一切,他是火神最早告知的一個人,即使是對著他的捲筒說的。也許他是遺漏什麼了,火神那天說了這麼長的話,等於是一長串對他的祝福啊。

 

  但他的捲筒不會透露,那時只屬於火神一個人的言靈,那些話語在那天之後封存在捲筒裡,來不及捕捉到隻字片語就在短短的時間裡消散,比謊言更透明,比真實更讓人在意。而他越是貼近捲筒,耳裡就只有空蕩蕩的氣流聲。

  沒有火神的聲音了。

 

  黑子繼續往原本預計的路走去。但下了一場雨後那裡應該是不會有人的。

  可是他卻看見本應空無一人的雨後籃球場,有人全身溼透地運著球,舉球瞄準,投籃。

  依然故我,依然從容。

  

  那人身上明顯的膚色讓黑子不必懷疑認錯其他人的可能性。

 

  「……青峰君。」

  「哲?」

  

  青峰大輝回過了頭,看見身上微濕的黑子驚訝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從帝光時期一直沿用至今的稱呼。

 

  黑子愣愣地看著青峰自然露出的笑容。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期望看到什麼,掠上心尖的是詫異是失望,那似乎都不是太重要了。

 

  他只知道有絲冰涼擦過他的臉,而且太過突然。

  他沒流汗,現在也不再下雨。

  不是汗水,也不是雨水。

  那麼現在從他臉頰上滑落的又該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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