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彼海之端

 

 

  火神大我回到美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給黑子哲也。

  他撥通在日本最熟悉的一組號碼,在電話響聲前屏息以待,長途飛行已經消耗掉他太多渴望的抑制,他現在就想聽見那個平淡卻總能打入他心中的聲音,黑子說什麼都好,都好過還要再多忍耐沒有黑子喊他火神君的日子。

  然而那是一通最失敗的電話,他反覆演習的開場白到最後只擠得出一句:「你好嗎?」十幾個小時前才在機場分別的黑子哲也,還能怎麼樣?

  原本打好的腹稿胎死腹中,剩下電話那端無限空虛的機械聲。他最想說的話,就遺留在洛杉磯機場,隱沒在飛機起飛降落的轟隆巨響。

 

  他想跟黑子說,其實他一直都想留在日本。

  那個伸手就能觸摸到你的地方。

 

  

 

  他就坐在長形餐桌的一端,直挺挺地坐著,桌子上方的那盞吊燈亮晃晃的,卻無法照亮他眼前發生的一切。火神甚至覺得這個空間好似飄滿薄霧,坐在另一端的他的父母,明明才相隔兩公尺的距離,他們臉上的表情卻矇矓得像是玻璃上佈滿了水滴,他費力睜著眼還是看不清那端的任何細節。

  也許是桌子上那張白得刺眼的離婚協議書,早就刺傷了他的眼睛。有人在這裡把時間丟下卻忘了旋緊發條,凝重在這裡長駐而忘了離開。一切安靜得可怕。

 

  他的父母大概五個月前分了居,他在四強賽前的那通電話裡聽見這個消息,也才想通父親那時的聲音為何比他最後一次記憶裡還要滄桑。他以為是時間才能不著痕跡地改變一個人,但事實是一段褪色變味的感情也能,而且還更明顯猖狂。

 

  火神到美國後先去找了母親,他的母親不似日本傳統女性,她熱情開朗也自由奔放,火神想他只會往前衝的個性八成就是遺傳自母親,母親跟他說,要打籃球就好好地打,喜歡就要全力以赴。但母親忘記告訴他,感情是多麼複雜又無能為力的一件事,不是用力抓住就不怕從指縫中溜走。

 

  火神大我不是個懂迂迴的人,他的小心和躊躇從來只用在一個人身上。當他直問母親是不是另外有了喜歡的人,母親只是搖頭,笑意淺薄地說,這段感情從來不關第三人的事。

 

  愛情來的時候,是隻流浪到你門前的貓,踏著輕盈的足步來到你面前誘哄你讓它進屋,而它消失的時候也一如貓的習性,在你眨眼間安靜地在路燈下經過遠去,而到頭來你竟要懷疑自己:真的養過一隻貓嗎?

 

  愛是那麼難以捉摸,它從來不是等價交換,給予多少真心就能拿回多少,它會消失、會磨蝕、會腐朽、會變成另一種陌生的模樣來告訴你,不必追。

 

  於是母親決定放開對方的手。

  哪怕那個人的指紋早已深深侵入你的皮膚,刻成你身體的年輪。

 

  而當他去找父親時,父親倒是沒跟他說什麼,只用沉默的背影告訴他,死別並不比生離更沉痛傷感。

 

  火神大我只覺眼睛酸澀,他聽見母親的聲音穿過慘淡煙霧,輕柔卻有力。

 

  「讓我自由吧。」

 

 

  火神大學進了UCLA,唸的是推甄時憑直覺選定的建築系,他和父親一起住在原本的家,開始學著淡漠另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儘管早在五個月前,該有的氣味都理應飄散乾淨。

  火神的父親喜愛日本茶,美式風格的起居室裡放著格格不入的日式茶盤,那天父親泡著茶,茶香融在金黃色的陽光中,父親的笑容恬適安然,他說,大我,那些氣味從來不曾消失。

  就如同母親說三十年牽著的手,掌紋早已融入血骨,大我,這不是能夠忘記的事情。

 

 

 

 

  「Tiger,下課了,停止你的咒語練習。

  同系的Thomas饒有興味地看著火神攤在桌上的筆記,本來應該寫滿英文的空白紙頁上全是扭曲的線條,他知道火神是日本人,但並不代表他有辦法欣賞那樣獨特的東洋文字。

  他有一次開玩笑說火神的日文筆跡長長一串好像某種咒語,火神聽了沒像平常那樣反駁他,教訓他日文是多美麗的語言,反倒是看著那一排語句,喃喃地說:「也許這真的是咒語也說不定。」

  火神從一本和原文書同樣厚重的日語學習書中回神,他將擺在一旁掩人耳目的教科書闔上,伸展著手腳當做熱身,他快速收拾完書本文具,就對Thomas說他和二年級的約了場三對三,不能一起吃午餐了。

  「喂,那晚上的聯誼你來不來啊?」

  Thomas在火神身後大喊著,後者回過頭給了他好比烈陽的笑容,數不清第幾次拒絕了他。

 

  Thomas算是系上的社交高手,放得開吃得開,而且男女不拒,火神剛認識他時,對他的評語是人很好,但就濫情了點。Thomas常會邀火神跟他去聯誼,認識一些別系或別校的火辣女生,但火神總是不加思索地拒絕了。

  Thomas不信火神的心如止水,有一次拿起火神的手機,察看通訊錄有沒有什麼不明的女生號碼,但除了一個看不出性別的阿列克斯,其他的幾乎是羅馬拼音的日文姓名。Thomas不死心地又翻看了簡訊,但內容多是日文參雜著些簡易的英文,無從讀起。但信件匣裡一排的寄件人名稱,讓Thomas像抓住了一條線索,藏不住曖昧地問火神:「那個長長一排的Kise,是你在日本的小女朋友?

  火神當然否認,說他沒有女朋友。

  Thomas繼續追問:「你也沒有喜歡的人?」

  火神倒是沉默了。

 

  

 

 

  喜歡。火神咀嚼著這個名詞兼動詞,用英文說也用日文說。

  他曾經和黃瀨聊過這個話題,對黃瀨來說,能跟喜歡擦上邊的除了籃球,就是青峰大輝,但黃瀨那時候用的不是喜歡這個詞,而火神在腦中浮現黑子沉靜的藍色眼睛時,也沒有想過喜歡二字。

  他們各自找到了詮釋,一個是憧憬到你甚至想變成他的憧憬,一個是習慣到甚至活成一部份的你的習慣,究竟哪一個最接近那個平常卻不平凡的字眼,他們後來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喜歡是將一半的心交給對方控管,喜歡是對方的一部份成為你的全部,喜歡是對方在不在身邊都寂寞,喜歡是……你傾吐著對方的氧氣卻不窒息。

  喜歡就是喜歡,毋須多餘的形容和贅詞。

  然而對火神來說,無論這樣的情感最終會被冠上何種名稱,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自己的心就懸在那個東方島國上。

  像一艘船只認得一座燈塔,再沒有其他航道的可能。

 

 

  如果Thomas那次看得夠仔細,會在那堆簡訊中找到一種規律,一個久久出現一次的寄件人,只有他的名字,是用標準的日文打的。

  ──黑子哲也。

 

 

  火神和Thomas漸漸熟稔的時候,曾約去海邊一次,那個晚上的海和天空都黑得深沉,他和Thomas就坐在海堤上,拎過來的幾罐啤酒瞬間解決了一半。

  就是那個夜晚,火神第一次聽Thomas說起自己的故事,簡短卻哀傷。

  他高中時有個初戀情人,大他兩歲,後來那個人對他說,這根本談不上愛,於是那天Thomas死了,現在的他是另一個人,掛著Thomas名字的一個人。

  Thomas說著這段話的時候笑得清淺,碧綠的眼底卻好似那片黑色的海,靜止如死水。

 

  火神記得自己看過這樣的眼神。在黃瀨身上。

  印象中他從來沒看過黃瀨那樣哭過,眼淚像永不枯竭的湧泉,一滴一滴在地面匯成水流,黃瀨像隻離了水的魚,呼吸都在鹹澀的淚水裡沉淪。

  而那時的火神看著黃瀨,竟連一句廉價的安慰都說不出,他伸向黃瀨的手在顫抖,像要戳破一個殘酷的謊言那樣不忍心。

  當你要溺水時呼吸困難的窒息感算什麼痛苦?

  當你看著一個人在你眼前掙扎、就要溺斃在傷心的漩渦裡,卻明白怎麼伸手也無法救他時,那才是痛苦。

  黃瀨隔天頂著紅腫的眼睛,露出專業的模特兒燦爛笑容,對他說:「小火神,那不過就是一場夢。」

  天曉得火神有多希望,那天就是一場夢。

 

  Thomas醉倒在海堤上時,火神還清醒著,他看著夜空想數星星,但卻捕捉不到任何一顆微弱光源。

  微醺的腦袋迫使他拿出手機,傳了一封簡訊給黃瀨,依然是三句不離黑子,只不過這次他稍微放縱自己,打的不是黑子的姓,而是……

  那才是他的咒語。

 

 

 

 

 

  父親的手在一片白霧中清晰了起來,那原本握得死緊的拳頭,在每個分秒裡漸漸放鬆,最後攤成平面,完整地服貼桌面。說也奇怪,父親一鬆開了手,那滿室的薄霧就全散了開,火神終於看見父親臉上溫柔堅定的微笑,像是以前看見小孩子的火神進籃得分時,好似擁有全世界的笑。

  只不過這次,他是放開了全世界。

 

  「妳就去做妳想做的事吧。去想去的地方,追逐美好的事物,看看更加廣闊的世界,然後,如果遇見了更喜歡的人,再帶著這張來找我吧。」

 

  「我願意給妳自由,但請為我保留等待的權利。」

  「不必刻意記得,只要偶爾想起就好。」

 

  「我就在這裡等妳。」

 

  父親放開了全世界,卻沒有拋掉希望。

 

 

  火神模糊地想起了父親的話,他想他也在等待。

  等待一個對黑子來說更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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