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八。

 

  火神洗好碗盤回到客廳時,黃瀨已經準備好了。他專注地盯著客廳一角的連身鏡,裡頭黃瀨的身影姿態顯得特別專業,他注意到黃瀨身上連一片摺到的衣角都沒有。跟剛起床時簡直判若兩人。

 

  黃瀨從鏡子裡對他微笑,「小火神,今天要練球嗎?」

    「嗯,晚點就去。」

  「小未來五分鐘後到,順便載你一程?」

  「啊,不用麻煩了,我想先洗個澡再去……回我家洗。」火神隨手把沙發上散開的報紙摺成一疊。「幫我跟松井小姐打聲招呼。」

 

  黃瀨瞄了他一眼,背起工作慣用的背包就往門口走,火神跟在他後面,看著他鎖上大門,回頭一個從容的笑。

 

  「小火神?」

 

  黃瀨瞬間轉變的震驚讓火神知道自己壞了常規,他們此刻太過靠近,眼前是對方不該被放大的臉孔,適當的距離應是他可以看見黃瀨的頭到突出的鎖骨,而不是近到連黃瀨的口型都瞧得一清二楚。

  

  火神盯著黃瀨的眼睛,他曾經有一次很近地看進黃澄色的瞳孔裡,裡面有著兩種溫度,一邊熱情如火一邊冰天雪地,兩邊奇異地互融又邊界分明,火神再靠近一些,不能確定黃瀨看著他時是屬於哪種溫差地帶,而黃瀨鎮定下來後伸手推開他,他的眼睛終歸是不能測量的溫度。

  

  然後他們理應要道別。

  黃瀨眨眨眼睛,在A大樓D攝影棚,下午五點半結束,他說。

  

  「如果下雨的話,送傘給我。」

  「你帶一把不就好了?」

  「我最喜歡的那把在你那裡。」

  

 

其九。

 

 

 

  火神曾經看過黃瀨工作的情形,機緣是黃瀨的經紀人那陣子胃潰瘍住院,而手上偏偏有個推不掉的案子,雖然黃瀨說他自己可以,但經紀人還是特別拜託火神那天陪黃瀨到拍攝現場。那是個平面廣告,或者一本雜誌扉頁,總之火神連拍攝主題都搞不清楚,就硬著頭皮上陣充當一日經紀人。

 

  不過他唯一做的也只是載黃瀨上工,等到結束後再把黃瀨安全送回家。

 

  那天停好車後他跟著黃瀨進一棟大樓,一路如墜迷霧不知方向,走了沒多久黃瀨指指樓下攝影棚說他待會就在那裡拍,他得先去休息室化妝換裝間換衣服。走之前替火神戴上一頂鴨舌帽,黃瀨說,你髮色太顯眼了。

 

  哦,火神應答,哦那你去吧我打個電話。他沒說是打電話請假,球隊練球時間他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聽完教練吼了幾聲,火神即使只是講電話也下意識地朝前鞠躬道歉,惹來不少注目眼光,不過火神向來不在意,他切斷電話後黃瀨還沒出來,他在陌生環境不敢隨意走動,怕給別人添麻煩。

 

  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忙碌,腳步總是著急匆忙而無停頓,火神靜靜佇立一角直到黃瀨換好拍攝的衣服出來,他身上僅只一件男性白色襯衫和一件牛仔褲,襯衫的衣領凌亂不整,釦子也錯落了幾顆。

 

  火神突然覺得自己不會說話,黃瀨似笑非笑的表情異常陌生,最後火神選擇了最擅長的肢體語言,他幫黃瀨把衣領整好,掌心熨貼撫平那些皺摺。黃瀨笑道,還是小火神最細心了。但語氣沒有笑。

 

  結果領子剛整好,又走過來兩三個造型師把黃瀨的衣領撥亂拉低,露出胸膛的一半,說這樣性格點。

 

  他幾乎是困惑地看著黃瀨走進攝影棚,只得在一旁站著發楞,火神感覺自己像是黃瀨房間裡某一座從二手市集裡撿回來的雕像,外殼堅硬內裡空蕩蕩一片寂靜。

 

  棚內佈置成一個居家房室,整片淡紫羅蘭色的布景漆牆,幾扇打開或緊閉的窗,一道門分離了浴室和客廳餐桌,門前有塊半新不舊的深色地毯。黃瀨的第一張照片就從那條地毯開始,他裸足站在地毯上,深青襯得他的膚色像月光,像一條暮曙色的金星帶。黃瀨手扶在門框邊,用一個微仰的姿態俯視鏡頭,侵略性地笑。

 

  「好!繼續!」攝影師這麼喊道。

 

  火神可以感覺到現場所有女性工作人員的情緒在飛升沸騰,關乎黃瀨這個人的臉蛋長相,和他此刻熟能生巧的各種迷人姿態。然而火神卻相反,也許所有人之中只有他的心情在下沉,卻不僅僅關乎黃瀨這個人的臉蛋長相,和那些他沒有欣賞眼光的迷人姿態。

 

  他看到的是別的,別的關於黃瀨其實在笑又不在笑的這件事。

  他略過了黃瀨的表情,看著黃瀨喉間小小的突起,黃瀨說話時吞嚥時那突起會輕微顫動,好似自己擁有生命意志,或它就是屬於喉嚨的一顆小心臟,逕自跳動。再往下是鎖骨,然後是襯衫半開一片遮不住的白,火神在球員換衣間看過多少男人的胸膛,但他不知道所謂半遮半掩也能讓平常變新奇。

 

  火神突地感覺黃瀨越過攝影師看過來了,火神莫名地緊張起來,像被抓到做壞事的小孩那樣無措。但明明他也只是站在這裡不動。

 

  拍攝進行了一半,黃瀨的狀況極好,攝影師始終笑瞇瞇的,跟黃瀨平常和他說的那句專業攝影師永遠難以取悅,好像不太一樣。

  

  攝影師說,很好,再左邊一點?黃瀨,看著光。

 

  看著光。

  聽到這句話的黃瀨頓了一下,也許有著零點幾秒的遲疑,但他不失專業地掩飾心不在焉的小失誤,立刻抬頭看著攝影棚裡幾盞亮著強光的燈泡,皺眉,但還是很好看。攝影師說,對對對,就是這樣。

 

  火神不明白哪裡對,他感覺黃瀨從來到拍攝現場後整個都不對了。

 

  他們試了一整面牆,求一個好的角度好的姿勢好的表情,黃瀨跳過擺飾地毯擦過潔白的餐巾紙舉起玻璃杯又摔破,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灑著碎玻璃,黃瀨姿態肆意而放任,他笑得頑皮笑得符合所有少女心中的想望,但有時他又正經凝神和鏡頭對望,彷彿他能夠和鏡頭談話。

 

  很好,最後一張?攝影師說,笑意渲染整個攝影棚。

 

    黃瀨平靜地盯著鏡頭,手腳安份地擺攏貼齊身體。

  而在下一秒黃瀨逼近鏡頭,眼神迸出了火光,他幾近張狂地睥睨和忽略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身在剎那緊繃,手臂擺動的力量卻巨大而柔軟。黃瀨漂亮的臉孔拆解成狂野近似嘶吼的笑,露出了整齊的齒列卻充滿威脅,在示威,在抵抗,在誘引,在征服。 

    然後黃瀨的眼神對上了火神。

  那瞬間他不知道黃瀨哪來的敵意,但又覺得懷念。

 

  是黃瀨。火神看著那凌厲的眼色突然想起來。

  是他很久沒看過的黃瀨。

 

  是說著喜歡海常喜歡籃球的黃瀨涼太,是在比賽中大吼著要贏的黃瀨涼太,是坐在場邊卻更加賣力投入比賽的黃瀨涼太,是他們在球場上貼近防守對方時囂張閃過他的黃瀨涼太。

 

  是打著籃球的黃瀨涼太。

 

  赤裸而真實。

 

  火神有股衝動想現在就去拉黃瀨,拉著他逃開這個用所有真實的東西建構而成的虛幻場景,這個看似華麗但搬去所有物品就只剩蒼涼的空間,他要拉著黃瀨去一個真正能感受汗水和心臟跳動的地方,例如,轉角那個街頭籃球場。

 

  但攝影師按下的最後一個快門讓他從籃球場跳回到現實。

 

  火神站在角落看到拍攝完畢,黃瀨向攝影師和工作人員鞠躬道謝,攝影棚的燈光暗了下來,黃瀨看都沒看他就去了休息室,他只得繼續換個不擋人的地方站著。

  

  回想起來其實他應該也要記得,那天的黃瀨特別沉默,本來都會聒噪地說著各種小事情的黃瀨,在他送他回家的時候只說了聲謝謝。他們沒有一起上樓,沒有道別,連「再見,晚安,辛苦你了。」都是火神對著黃瀨家的門說的。

 

    就如同現在火神盯著面前潔白乾淨的牆,只是他也學會沉默。

 

  黃瀨離去前他們當然沒有接吻。距離對了但有什麼錯了。

  黃瀨的一切無法歸類,就像他不能明白明明他家就在隔壁,黃瀨堅持不停留多一秒讓他把傘還他。

 

  火神想,也許他和黃瀨不是一段可以交換親吻的關係,比這個更多,或比這個更少。

 

 

 

其十。

 

 

  黃瀨剛下樓就看見停在路邊的一輛白色豐田RAV4休旅車,他匆忙地上車,關上車門時一副如釋負重的模樣,駕駛座上的松井未來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打給你的時候不就說了還有時間的嗎?不用急啊。」

  「……小未來,快開車啦。」

 

  黃瀨無心解釋,可也沒什麼好解釋。難道他要說是小火神突然不對勁地盯著他瞧,幾乎把他逼到靠著牆無處可躲,以為他要吻他卻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彷若他能讀懂黃瀨涼太的心跳和思考如何運作。最後他自己落荒而逃,逃走時不忘留下線索。

 

  車子駛上了繁忙的道路,黃瀨偏過頭注視窗外風景一幕一幕定格又快速變化,耳邊聽著松井絮絮叨叨地說著待會兒拍攝的注意事項,他中間分了神,但很快地又抓好要領。

 

  他在外套口袋摸索了幾下,掏出一盒菸,在手中把玩了一陣,松井未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專心開車,黃瀨也就更大膽地抽取一根菸,夾在手指間當轉筆一樣玩。

 

  松井知道他不抽菸,卻也不問他幹嘛老帶著一個不會用到的東西。

 

  如果松井問他的話,他會想說的。

  那是他在陽台上撞見火神的晚上,從他那裡強制沒收的菸,Marlboro Lights。而自那時到現在,菸盒裡的菸只少了一根。某個一樣是適合放縱靈魂的夜晚,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陽台上,隔壁的陽台暗了一整晚,於是他從菸盒裡抽了一根,打火機點燃菸嘴後就任香菸逕自燃燒,而他試著不吸氣不吐氣,假裝自己不過是一棵不喜不怒只生長和枯萎的樹。

 

  菸燃到最後只餘一小截,黃瀨覺得自己也只剩下了一點點。一點點隨時都能被風帶走。

 

 

  「小未來,妳也快點結婚吧?」

    「幹嘛?這麼快就嫌我嘮叨囉唆啦?我都還沒嫌你呢,黃瀨涼太。」

  「小未來好過份,你要去哪找這麼帥的模特兒?」

  松井未來大笑了兩聲。

  「放心,就算結婚了我還是會繼續當你的經紀人,除非你不要我。」

  「沒關係的喔,我不介意妳不要我。」

 

  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讓松井未來稍微分了心,她瞥了黃瀨一眼,見他對著窗外微笑,握著菸盒的手移到了膝蓋上,手指指節微微發白。

 

  「涼太。」

  「嗯,我在聽。」

  「……藤羽先生可能會重進事務所當經紀人呢。」

  「是嗎?祝他好運。」黃瀨的語氣不冷不熱。

  「你還生他的氣嗎?」

 

  生氣?黃瀨恍惚地想做這一行原來還能有喜怒哀樂嗎?他以為的世界不過是個充滿格子的空間,他該擺在哪裡就擺在哪裡,他該被移走的時候就不會多停留一秒。

  黃瀨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膝蓋,力氣大到指尖和掌心都隱隱生疼。他和經紀人不再進行私人的對話,他甚至不打算多說一句話。

  

   然而,下車前他還是問了松井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今天會下雨嗎?」

  「天氣預報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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