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樹蔭下的少年,像撥開一層幽暗的膜。少年整個人籠罩在陰翳下,黑衣黑褲襯得他周身更加灰暗,他走近一步,少年便退後一步,將寥寥數尺的距離走成天地之隔。
「你是誰?你已經好幾天都站在這裡了對吧?」他大聲問道,手指猶豫地攀住背上的竹刀,腳步又往眼前少年挪近了些,「你不熱嗎?」
少年漆黑的瞳孔凝視著他,他所站立的樹下彷彿一個安靜幽閉的黑夜入口,正午陽光刺不穿層巒疊嶂的樹影,而他在熾烈的光線裡望不清少年的表情。
「你在幹嘛?為什麼一直站在這裡?」他換個方式問,不確定要不要放鬆警戒,但在和少年的漫長對望中,手指終是悄悄離開了竹刀。
「你不是可疑的人的話,就過來啊。」
少年終於打開聽覺。他緩緩前行,艱難跨越光與影的界線,先是一隻腳躊躇著點了點地,而後是另一隻腳,蒼白修長的四肢暴露在太陽底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像是最後一點抵抗。
「我在找人。」少年喑啞著說,邊用眼神鉅細靡遺地逡巡他,從頭到腳,他身上被炎夏吻過的汗,身體曬傷的痕跡,還有他下意識朝他伸出的手。
「你在找誰?我幫得上忙嗎?」
他問完發現少年眼睛一亮,雙手飛快地從口袋裡抽出,臂膀展開劃出圓弧,動作起落間他看見少年手掌內飄下幾片黃色花瓣,以及手腕內側宛如被燒傷的疤痕,歪扭橫亙在一圈齒痕上。
少年朝他伸出那隻傷痕纏繞的手。
「可以借我看一下你的手嗎?」
*
他本來並不想成為鎹鴉。
鎹鴉是烏鴉一族和產屋敷家族自古以來訂下的不成文約定,烏鴉跟隨在鬼殺隊隊員身旁,傳遞主公的指令以及或悲或喜的消息,說是一種約定,他更覺得像極了詛咒。他不想成為鎹鴉,正是因為父親成為了鎹鴉。父親跟隨的隊員很多年前就成為了柱,時常東奔西跑斬除惡鬼,和他聚少離多,但自從下過一場大雪後,父親開始頻繁回巢,像是跟誰賭氣般悶悶不樂,但沒過幾天又放心不下,只得匆匆離巢,再回到那個人身邊。
他們被賦予了聲音,自然也就擁有談論他人的能力,其他烏鴉都說,父親跟隨的柱不再令人尊敬,不能握緊斬鬼之刃的手,就如同不能翱翔的雙翼。那時候的父親沉默不語,既不為那位柱辯解,也從不解釋為何他的翅膀總沾染著陌生的氣味,他只好想像,父親為了擺脫鎹鴉的命運,夜裡在他們巢邊一處懸崖全速翱翔,俯衝栽入漆黑大海,在深沉的水裡撈一個星光瀲灩的願望。
但他後來嘗過海的鹹澀苦味,終究是和父親身上的不一樣。
而當他第一次在藤襲山見到那個少年,聽聞他的姓名,升起某種似曾相識的模糊印象時,他就應該明白詛咒即是具有疊加性的悲劇。
但那時少年笑容明亮,淺淺的窩裡盛載了陽光最充足的夏日,他一時暈眩迷失,才會在那朝他伸出的指尖上失魂落魄地著陸。回過神他又不樂意,覺得自己應該先倨傲地在天空盤桓幾圈,降落時表現得勉為其難才對,他的爪子憤憤一勾,刺穿了厚實的繭,指腹上冉冉浮出一朵血色花瓣,他低頭見血嚇得騰空飛起,翅膀無措地拍動著,又差點搧到那人的眼瞼。
少年偏過頭哈哈大笑,音量之大震得他心頭一驚,卻見另一隻手輕柔地領他來到手臂上,像領著一隻不識萬物的雛鳥,少年說還是站在這裡吧,穩一些,然後低頭吮吻了指尖上那枚紅瓣。
他說他叫煉獄杏壽郎,在晴空下睜大雙眼時,像一隻打破日夜規律的貓頭鷹。
他說,我是要。他在心裡說,你好啊,同類。
「要,過來吧。」
從此他的每一天都從這聲呼喚開始,屬於鬼殺隊的時間則始於一個個尚未孵出的夜,一顆顆鬼的頭顱,以及一幕幕人與鬼的血流漂杵。
而杏壽郎的手曾經只堪堪握住刀柄,有過在戰鬥中脫力而將日輪刀甩出的瀕死體驗,使出的炎虎也曾失控逃竄,熱燙的舌捲過他羽翼,在那塊光禿的皮膚烙上牙印的疤。杏壽郎向他道歉,手卻沒停止過揮刀。
鬼殺隊宛如種子,埋在暗夜的土壤裡受盡血的滋養,杏壽郎手指上肉繭堆積,終是覆蓋了他當時用爪子劃開的傷,杏壽郎只要握住刀,就能救下那些脆弱無助的人類,揮舞火焰為他們開闢一條生的道路。
只是他沒想過,杏壽郎的手不僅能在危急時持刀保衛他人,也能毫不猶豫地傷害自己。他親手震破了自己的耳膜。
芽種在煉獄之火的縫隙中萌生,卻同時頂出了生命脆弱的裂縫。
「要!快跟上啊!」
太大聲了。要跟在杏壽郎身後腹誹,他是故意不跟上的。
杏壽郎的手掌益發渾厚粗大,說話音量也過度宏亮,他總覺得丟臉,也氣杏壽郎說要保護所有人,這其中卻沒有包括他自己。他邊氣邊飛,邊飛邊想起後來父親常常待在巢裡時的落寞背影,而此際他看著杏壽郎逐漸遠去的身影,不能明白自己為何開始感到寂寞。
杏壽郎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待他一如往常,他也一如往常地看著杏壽郎與鬼搏鬥,拯救蒼生,看著杏壽郎的身體上綻開一簇又一簇爛漫血花,流的血積聚成人類堡壘最後一道護城河。他看著看著終於明白丟臉的是他,不是杏壽郎。
他以為他和杏壽郎互相扶持,但有時候他只是用眼睛看著別人的掙扎與痛苦,杏壽郎在每個受傷的當下做出的選擇,都與冷眼旁觀的他無關。在這個充斥著鬼的世界,沒有誰比誰更有餘裕,沒有誰能假裝善良,鬼是那顆鬼殺隊日日夜夜反覆推上山的巨大岩石,眼看著石頭反覆墜落後一遍遍壓垮了希望與未來,鬼殺隊仍一遍遍地往上推,讓尚未被摧折的幼芽得以喘息。
他就待在杏壽郎拚死保護的世界裡,望著杏壽郎與鬼,受罰者與罪。
他飛向杏壽郎,自此以後都站在他肩上,在離他最近的耳邊說話。
他們從此形影不離。杏壽郎短暫返家時他也跟去,見過他的弟弟千壽郎,見證貓頭鷹之家的不敗基因,也見到了那時的炎柱,但那人有時衣裝散漫,看起來就像是烏鴉們口中那個「不再令人尊敬的柱」。
再過些時候,煉獄家邸深處偶爾會飄來一陣刺鼻的氣味,伴隨而來的是炎柱冷漠無情的話語,說杏壽郎和千壽郎沒有任何才能,根本無法成為炎柱,就讓炎柱在他這一代終結。要被炎柱殘酷的話語釘在原地,話裡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毒液,流滲進體內後他幾乎要咳出血來,卻吐不出話。
杏壽郎注視著父親轉身後那一襲飄揚又墜落的火焰羽織,抬起的手欲握住刀,手指無意識地蜷曲,又卸了力般將手放下,緊握的拳和刀鞘擦出沉悶聲響。他轉而去看仍在努力鍛鍊的弟弟,看他被刀柄磨破的手掌,滲血的傷口執著地咬著一個朦朧的夢,千壽郎從小亦步亦趨地踏著他走過的路,笑著說一定要成為像哥哥一樣的人。像哥哥一樣。
杏壽郎難得陷入怔沖裡,眉頭緊蹙,但仍下意識地給了千壽郎一個笑,笑裡有鼓勵有安慰,眉梢上的心事一閃即逝。
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要!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要想起炎柱決絕的背影,咳出了他的不甘心,「你是以後要成為柱的人。一定會的。」
後來炎柱連隊服也不穿了,整天拎著一個壇子在煉獄家如幽靈般閒晃,要聞著那股逐漸熟悉的氣味,從盤根錯節的記憶深處裡抽出了細節,他問杏壽郎那罈子裡裝了什麼。
「是酒。」杏壽郎眺望著檐廊外的月亮,頓了一會兒才說。
不用殺鬼的夜是液狀的,像黎明前映著星光的海,可以盡情泅泳。他蜷躺在杏壽郎膝上昏昏欲睡,想著離巢最近的一片海,和他揮霍無度的想像。
原來是酒。原來父親是跌進了酒罈裡,翅膀被浸濕以後再也飛不起來。
「不過以前我以為裝的只是酒,」杏壽郎再度開口,溫柔撫著要的羽毛,「後來才明白了,那裡頭裝的是沒有辦法復原的傷心。」
「那你不也很傷心嗎?」他快睡著了,乾脆挪了挪身子,窩在杏壽郎溫暖的掌心裡。
「懂得傷心才好啊。」
睡著前,他以為自己聽見的是一句夢囈。
杏壽郎代替父親前去消滅十二鬼月的前一天,他難得回去看了父親,什麼都還沒說,一下子變得衰老的父親便顫抖地開口,「瑠火夫人離開之後,槙壽郎就不逞強給誰看了。」話裡突然的哀戚讓他啞口無言,他的長篇大論胎死腹中,再多的憤恨不平都來不及問,那才能又是怎麼回事?當上柱的才能究竟是什麼?是讓自己不再流血?還是讓別人不再流淚?
他話到嘴邊又意興闌珊,父子倆相對無言,為了另一對父子,把沉默裝飾成巢裡的枯枝。
「你去吧。我已經不需要再去煉獄家了。」
父親最後這麼說。
杏壽郎當上炎柱之後,日夜顛倒的速度變快了,星星落進時間的縫隙裡,他再也不能擁有一個液狀的夜,供疲憊的翅膀休憩。唯一欣慰的是杏壽郎的實力逐漸增長,不再輕易受傷。
然而一旦受傷,便是瀕死掙扎。
那個夜晚是凝固的塊狀,上弦之參用他不斷再生殺戮的手,砸落了無數個夜的碎片,在杏壽郎生命的裂縫裡砸出個大窟窿,鮮血泊泊流出,煉獄的業火終於吞噬了持火之人,他停在一旁的枝頭上,失去了所有感覺。
綿綿長夜無所盡,他恍惚地想起一則流傳的神話,一個神祇為了人類偷取了火,被罰禁錮在懸崖峭壁上,讓鷹一次次啄開他的腹部,啃噬他的肝臟,而黑夜過後肝臟一遍遍重生,曾被開鑿的血洞癒合如初,只留下徹骨痛楚。
要在樹枝上搖搖欲墜,他也曾像死神的傳令兵,每一日帶來生死交關的任務,看著杏壽郎傷過痛過,父親的詆毀和母親的期盼來回切割他的意志,有形與無形的傷害分分秒秒致他於死地。但是杏壽郎不是神,更不是鬼,他腹內稀爛的臟器不會修復重生,他會死,像每個生命短暫卻美好的人類一樣。
眾人期盼的黎明升起,鬼的手臂消失於無形,杏壽郎端坐著露出笑靨,在最後的呼吸之間,他仍惦記著家中的父親弟弟,掛念鬼殺隊的未來,愛著世界給予的殘酷與溫柔,唯獨沒有念著他。但他再也沒辦法生杏壽郎的氣了。
他拼命地眺望遠方的晨曦想祈求一個奇蹟,在模糊的視線裡瞥見一個穿著和服的身影,赭紅的眼堅定地望了過來,望著杏壽郎。他只看了一眼便激動地尖叫起來,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嘶啞聲,潰不成調。
--您稱讚他吧!說他做得很好,說他已經很努力了,他在的每一場戰役,所有人都能存活,都能笑著相擁。
--您抱抱他吧!他曾經抵擋過惡鬼的雙手,再也無法去擁抱誰了。您抱抱他,代替我抱抱他。
而他看著杏壽郎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磨利爪子奮力躍起,像一柄刺穿天空的刀刃,帶著割裂人心的死訊飛向天際,不顧他豐厚羽翼下被炎虎咬傷的往年疤痕突然疼得撕心裂肺。
炎柱杏壽郎死了。他對每個該知曉的人說,杏壽郎死了。
他為杏壽郎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為額上有著赤紅斑痕的少年帶路,杏壽郎的死留下了等待被傳承的意志,決心繼續往前走的人,得以揣著這份意志去守護別人的日常。
他無視煉獄家宅前的齟齬爭執,逕自飛去杏壽郎的房間,裡頭整整齊齊,想必是被千壽郎細心打理過一番,對摺懸掛的羽織靜靜安放於一旁,他想將自己裹在熟悉的氣味裡,又怕爪子弄髒了羽織上最潔白的表面,只好就地躺下,偎在自己的羽毛裡。
他想念杏壽郎的手。
剛開始他還不習慣羽織柔滑的緞面,停駐在杏壽郎肩上時偶爾不小心滑落,爪子不敢胡亂撕扯,翅膀來不及伸展,只得一路滑到地上,杏壽郎笑得大聲,笑到方圓十里的烏鴉都知道他的糗態。他嘎嘎亂叫,固執等待杏壽郎笑完以後,用雙手溫柔地捧起他,對他說,還是站在老地方?
他知道杏壽郎不是只捧著他。杏壽郎會把他遇見的每一個人,珍而重之地放入掌心,那些人們又可愛又尊貴,他為他們再拉長了一點活著的時間,直到他再也無法舉起那些重量。
那時父親曾對他說,他已經不需要再去煉獄家了,此刻他凝視著房間裡不再鮮活地擺設,反覆咀嚼解構重建那句話,竟聽出了那是「煉獄家已經不需要我了。」的肺腑之言。父親並不是真的不想來,而是怕來了見面也只是徒增傷心。
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去見杏壽郎下葬前最後一面,怕去了之後,他會化身那隻惡毒的鷹,低頭啃食杏壽郎不再完整的身體。烏鴉吃屍體吃腐肉,為什麼他不能?他不會只吃那塊破爛的肝,他先從右眼開動,讓兩隻眼睛不再看見人世的傷心,接著叼住每一根失去作用的血管,慢慢品嘗走遍杏壽郎身體後消失的脈動,最終咬嚙那顆千錘百鍊的心臟,而被裡面殘存的火焰燙傷舌頭。煉獄杏壽郎已經不在了,何不讓這具空殼融入他的血肉,成為他體內獨一無二的部分?
不會這麼做,不會再讓誰更傷心了。他會窩進杏壽郎的掌心,就算那裡多的是留給別人的位置,他也會甘之如飴地沉眠於此。
他會閉上眼睛,等待太陽再度升起。
父親宣布,他又要開始工作了。他看著難掩興奮的父親,不好提醒父親他已經上了年紀,前陣子換毛季節過後他翅下羽翼稀疏,飛行路線偶爾會跑偏,而他太明白只要那位前任炎柱說需要他,父親無論如何也會飛去。雖然聽聞父親做得最多的事是替千壽郎和竈們少年送返書信,但父親毫無怨言,只是咕噥著辯解,畢竟槙壽郎一直在喝酒,握刀的手都會抖了啊。
他婉拒了產屋敷當家另外指派給他的甲級隊員,明確表示自己再也不當鎹鴉,父親還能等到煉獄槙壽郎的幡然悔悟,他卻什麼也等不到了,若要再受一次剜骨割心的痛苦,他不如和杏壽郎合辦一場葬禮。
但那天他還是去了杏壽郎的葬禮,啣一朵在老家懸崖下漫開遍野的金盞花送他,這種花的別名為「不知冬寒」*,喜歡陽光卻十足耐寒,但他的心意更單純,只願杏壽郎再也不會知道後來還有多少嚴冬。他審視好花擺放的位置,離心口近一點或遠一點,然後鑽進他冰冷的手掌,確認他的指尖被經年累月的繭埋覆後,是否還找得到當年他不小心勾破的傷痕。
父親對他說,杏壽郎是擁有才能,又真正懂得才能是什麼的人,所以才先離開,他想,難怪,煉獄槙壽郎和千壽郎包括他,都只能看著杏壽郎先走。
因為他什麼也不懂。
他後來偶爾代替父親送送信,順便遊覽各地,那些以前在任務途中總來不及欣賞的陽光明媚,他都替杏壽郎一一看過了。他看過黎明時玫瑰色的暮光,也見過燦金夕陽下的稻田,風吹開了稻穗像野火燎原,他在那片金紅色稻田前聽完了那則傳說的結尾,那隻食肝的惡鷹會被利箭射中胸膛,神祇得以重獲自由。他既慶幸又惆悵,尋思著故事的結局誰獲得了幸福,是那隻鷹?還是那位神?
有些烏鴉沒放棄勸他繼續當鎹鴉,甚至為了利誘他而交換一個秘密,產屋敷一族答應他們,如果有一天鬼被消滅殆盡,產屋敷就會實現烏鴉一族的願望。
他真想像杏壽郎那樣哈哈大笑。
產屋敷能實現他什麼願望?能讓死者復生嗎?
產屋敷甚至不能給他一個夢。
他本來想好為了杏壽郎的遺願去見證整個故事的終結,是鬼的勝利還是人的滅亡,等杏壽郎入他的夢,或他走向生命的終點,他便能抬頭挺胸地去見他。但那個名為約定實則詛咒的附加獎賞跳出來給他重重一擊,說沒想到吧,你還有個願望。
他的確有個願望。
他想那隻鷹是幸福的。一開始只是為了啃食肝臟,為了存活,牠的尖喙劃開皮膚,鑽進去撕咬同一顆肝臟,一口一口吞下,但是幾百個日夜過去,他只為了這顆肝臟而活,他把自己從萬千禽獸中的一隻,活成了那個神孤寂的日子裡一心一意朝他飛來的鷹。他們彼此對話,分享人世的變化,牠要如何不愛上從不討饒,咬牙忍受痛苦,無論如何被責備詆毀,被責問為何偷取火把,也要將那把希望之火贈與人類的神?
岩壁上山風呼嘯而過,掩蓋牠溫柔刺穿血肉的含情脈脈,牠假裝一時沒站穩,將頭擱置神心臟搏動的位置。
神獲得自由以後,會想念那隻帶給他椎心疼痛,又陪伴他百年孤寂的鷹嗎?
他在一望無際的深夜裡飛行。他曾想像過如何逃離成為一隻鎹鴉的命運,要在夜裡那處懸崖全速翱翔,俯衝栽入漆黑大海,在深沉的水裡撈一個星光瀲灩的願望。於是他嘗到了海的鹹澀苦味。
有時無論落水多少次也是一無所獲。倘若他捫心自問,一份生命的逝去與他此刻的選擇有什麼關係,他也僅能沉默不語,對自己的心無從解釋,在慘澹歲月裡他看著杏壽郎的喜怒哀樂,愛意綿長,卻唯獨不知他是否有恨。但他在漫長的夜裡讀懂了杏壽郎當年留給他的話,因為懂得了傷心,所以慈悲為懷。
最後一次,他啣著那朵燦黃的金盞花,從崖上一墜而下,激起浪花白沫的那瞬間,他看見了此生未曾見過的風景。
*
少年將手遞給了他。
他細細摩娑著手掌的紋理,每根手指的指節,終於在食指指腹上摸到一小塊凸起的痕跡。
少年問,你在找什麼樣的人。
他看著被光簇擁著的少年,他唯一的神祇站在他眼前,笑窩裡盛載了太平盛世裡一個平凡的夏日陽光。
「我在找一個,我忍不住要再見他一面的人。」
END
*金盞花別名「不知冬寒」取自漫畫《不知冬寒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