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

To  J.H.

　　好久不見。我大概是昨晚有點喝醉了才想著要寫信給你。被宿醉的頭疼痛醒的時候，我忽然想你以前告訴過我，有陣子你每天早上都驚醒，每次醒來都像是從夢中被拋棄到這個世界，你的不安從某個時刻開始變得頻繁而且瑣碎，原諒我，我應該早點看出來的。

　　那段時間我們真的很快樂對吧？我總是習慣照顧大家，卻往往忽略了你，因為你總是為我分擔照顧弟弟們的責任。你很擅長溫柔體貼，可能是當練習生的時間比其他人都短，曾經你在我們之中找不到歸屬感，於是屬於你的溫柔有時就像藤蔓一樣，緊緊地攫住了每一個人。對不起，我並不是在責怪你。

　　我應該更正一點。不是每個人，如果我的記憶如當年，只有一個人，你總是捨不得讓那些被溫柔豢養的藤蔓靠得太近，在他身邊你有最溫柔的本質，但是是誰呢？明明我應該要記得，但有些事情卻如同你的笑容，模糊消散在久遠的時光裡。

　　你沒有被拋棄。無論是夢裡或是現實，你都同等真實。你知道的吧？

　　如果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談心的時候，你彷彿在巨大的迷宮裡找不到出口，拉著我的手躲過經紀人的耳目，潛逃進深夜的公園裡，我不想被你拉著向前，所以我停下來了。而你逕自走遠。黑夜從那時開始被你濃縮，原來這才是那天夜裡沒有星星的原因。也許我仍記得，你折返時帶著毅然決然的表情。你說，我有件事想跟你說。我說，好。我們刻意繞進公園深處，你尋找一個不被打擾的角落，仔細得彷若尋找沙漠裡的蜃樓，你總是習慣鉅細靡遺地找尋適合的位置，在團體裡也是，在和別人相處時也是，你鍥合成每個人心中適合擺放的形狀，安然落座。我偶爾會討厭你這樣，所以那時候我不耐地要你停下，就在我們站著的地方說話。但當時我們都站錯了位置，對嗎？

　　我沒想到你想跟我談你的初吻。你說那是你第一次，但你狠狠地推開了對方，你們分開時對方正好拉著你的衣角，你胸前襯衫的一顆鈕釦，於是你們一同跌入一扇門裡，那門卻一分為二，另外一半帶走了對方，徒留你讀自一人在原地敲不開厚重的門扉。你說的時候眼角濕潤，彷彿進入某種我企不可及的狀態。我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想你沒聽到。

　　你說那次之後你把頭髮剪得更短了，裝模作樣地在眉眼裡塗抹了憂鬱，但在女孩子面前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你的沉鬱和歡喜交錯成一首旋律，你用輕柔的語氣說，你在夜裡輾轉難眠的空隙中做夢，夢裡駕著一輛跑車，旁邊是暗戀許久終於告白成功的初戀，然而當你看向後照鏡，一雙黯然窒息的眼睛將你的夢瞬息碎裂，車身在某個轉彎處打滑翻覆，你在那雙眼裡起火燃燒成熊熊火焰。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記得我有這麼說。

　　你說從此以後有簇火苗種在你眼中。你微微蹙起眉但眼裡全是溫柔。你說但你始終不願好好去凝視那個人的眼睛，為了終結某些事物，你放棄敲開那扇一旦開啟便永遠闔不上的門。你要忘記那個吻，只記得對方緊緊攢著你手心的溫度。為什麼要忘記？我問。你直視我身旁的空氣而不肯看我。

　　你的聲音細如蚊蚋，左手將衣擺摺起了皺紋。你說你想吐。在他接著要吻上來之時，在你推開他之後，在唇與舌帶著雷電刺痛你的嘴時你們有過短暫的退縮，你和他吐出彼此彷彿要把今生僅有的此刻全數嘔吐乾淨，你們沒有再嘗試下一步，他隨著你的推開而和門一起消失。

　　他是誰？我問。其實我並不想問，在你的眼神裡最後一顆星星塌陷前，我不想問。但你說，是男人。你是第一次吻男人，或許那時候不過是個男孩，但你把他當大人看，你說親吻過後你預計會吐得一塌糊塗，在你剪髮之後，做關於跑車的夢之前，你卻在某一天將親吻的細節濃縮成一顆膠囊，將那些令人作嘔的場景全數吞下。你說就算你將自己掏心掏肺掏空五臟六腑，他也會一一為你填滿所有。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說，卻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我們當時都站錯了位置，你站在我左手邊貼近心臟，我們肩膀輕觸而你抬眼試圖向我要一個答案，而我站在你右手邊以左腦思考你強裝鎮定下的荒謬，我們站在一起像互相取暖又像互相對峙，我沒有推開你，反之更殘忍地，我終究和你背道而馳。

　　對不起，我那時沒有給你答案。

　　那個關於你們的吻，最後也變成了我的膠囊，在我寫詞時一一服下，我曾經想為你寫歌詞，內容是一隻黏在時光的蜜糖裡的螞蟻，匍匐在黑夜裡，有個男孩伸手圈住將之豢養，而沒有人（包含我）看得見他們的結局。這首歌被公司退了好幾次，最後被知勳的曲子救活了。

　　在那首歌製作出來之後，我終於能好好睡一覺。很好笑吧？但我真希望你聽到。

　　因為我的答案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會好好站在你這邊。

　　　　　　　　　　　　　　　　　　　　　　　　　S.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