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艾爾文煮好了一鍋粥,湯鍋裡漂浮著些許肉末和馬鈴薯塊,幾根載浮載沉的青綠芹菜,飄散的香味和呈現的樣態都在他的標準內,事實上他也只對這兩項有點自信,果不其然用湯勺攪拌的時候就撈到了底部焦掉的米粒。艾爾文彷彿可以聽見一個人不屑地哧了一聲:「你連作菜都只有表面能看。」

 

  門前傳來由遠而近的馬蹄聲,艾爾文不動聲色地蓋上鍋蓋,耳朵帶給他的訊息不多不少,騎在馬上的人不重,駕馭的手法與其說熟練,不如說是種放任式的控制。馬的嘶鳴聲停在艾爾文家門口,他小心地從窗口窺望,是一匹健壯年輕的棕馬,韁繩被隨意地綁在他新建的圍欄上。艾爾文再聽那人的腳步聲,左右輕重不一的步伐洩漏一隻膝蓋曾受過傷,敲門聲沒有立刻響起,對方游刃有餘地等待他復甦記憶。艾爾文打開木門前已換上笑臉,直接猜中了謎底。

 

  是韓吉。老朋友。他握住她的手,而她用有力的指節回應他的招呼。帽沿蓋住了韓吉大半邊臉,但無礙於兩人寒暄,韓吉說她想一個人騎馬,從研究室秘密出走沒留下隻字片語,助手們發現她失蹤時那慌張無助的表情絕對精彩。艾爾文淡淡回一句總還是有想交代的人吧

  韓吉搖頭。我的一生打算做成研究的踏腳墊,也不在乎墊得高不高。

  艾爾文點頭,承認這不能更適合韓吉。

 

  韓吉拍掉了身上因長途跋涉而沾染的煙塵,摘下掩蓋耳目的帽子。艾爾文溫柔地注視著她,韓吉幾乎沒變,瘦了些,肌肉因和平而鬆弛柔軟,她戴著單邊眼鏡,右眼閃著靈動的光芒。可是左半邊幾乎空白,頭皮表面佈滿皺摺,傷口癒合後的皮膚僅能輕薄地覆蓋頭部,連左眼都遭受波及,被一個黑色眼罩遮住了,但艾爾文多年前就看過,那裡頭空空蕩蕩地像深不可及的古老洞穴。

  還是把帽子戴上好了?」

  「沒關係,在我面前妳永遠不必戴帽子。吃過了嗎?我剛好煮了粥。」

  「真難想像你親自下廚,但機會難得,好吧。」

 

  她和他失去的幾乎一樣多。

  時間織就一張太過柔軟的網,網不住消逝的年歲只留下身體的殘缺。他們都不是會提早收網的人,至少得討點分秒的利息。活著是思念交雜痛楚的補償。

 

  韓吉趁艾爾文舀粥的空檔巡視了房子內部,家具擺飾非常少卻不顯得寒酸,很有艾爾文的風格,看得出定期有人打掃但清得不夠徹底,某個只懂得指揮作戰的退休軍官顯然還未得心應手。靠窗的書桌上一本書翻了幾頁,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壓在頁緣上。書架積著未清掃的灰絮,上頭一個銀製且外觀精美的小盒子也和灰塵同伍。韓吉不自覺地皺著眉,不過只有右邊的眉毛還能抽動。

 

  艾爾文說他舀好了粥,韓吉來到餐桌前,桌上擺了兩碗粥和一個裝了碎米的小碟子。她大方地落座在鋪好墊子的木椅上,稀哩呼嚕地吃起粥,末了只送艾爾文一句話。

  「你搬來後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艾爾文?」

  「靠鄰居好心的救濟。」還有他餘下的一點男性魅力。

  艾爾文溫潤的笑容可抵一碗難吃焦黑的粥,韓吉不甚在意地把最後一口吞進肚裡。艾爾文慢條斯理地吹涼一匙粥,吐出溫言軟語。

  「是什麼風把妳吹來了?」

  「你親愛的小樂蒂。」韓吉從背袋裡摸索出一封信,「我替她送信。」

  艾爾文接過信,信封上的字端麗得像位淑女,每一字的尾端則微微勾起帶點少女的俏皮。他撫平信封上不小心弄到的摺角,淡淡地微笑,眼神卻像陰天的海,他垂下眼掩蓋綿延一片波光粼粼的憂鬱。

  「我現在就回信,再麻煩妳幫我送信。」

  「行。」

  艾爾文站起身,「我的筆放在……」

  咚。艾爾文的筆掉在韓吉眼前的空碗裡,兩人吃驚地面面相覷,韓吉正想說話卻陷入深沉的黑,剎那她幾乎以為上天終於想奪去她僅剩的視力,但眼前很快恢復明朗,一隻手臂大的黑鳥輕盈地降落在餐桌前,爪子抓住小碟子開始啄起碎米。

  「艾爾文,這隻是……」

  「里維。」

  里維。韓吉下意識地重複一遍。「你幫牠取的?你什麼時候開始養鳥的?」

  「不久前而已。」艾爾文撈起碗中的筆,取了紙便開始寫信。

  里維聽見自己的名字而抬頭觀望,正巧和韓吉四目相接,牠輕拍翅膀滑行於桌面,凌厲的眼惡狠狠地瞪著她。

  「艾爾文,這鳥的眼神有夠兇惡。牠是不是討厭我?」

  「因為妳坐到牠專屬的墊子了。」

  韓吉聞言連忙起身讓到一旁,里維張開翅膀盤旋了一會兒才叼起那張墊子,改放在艾爾文的右側桌上,勤勞地製造舒服的凹陷,羽翼安馴收起。艾爾文放下筆,輕柔地點觸里維滑順的背。里維橫他一眼,嘴尖追尋他手指的位置。

  「牠還算喜歡妳,上次哈爾先生還沒到門口就被里維攻擊到臉上掛彩,發誓再也不來拜訪我。」

  「牠是哪來的?」

  「撿到的,在瑪利亞之牆的紀念碑那裡。」

  「看起來牠很喜歡你嘛。」

  「妳不知道牠咬破我幾根手指。」

  韓吉哈哈大笑。「這該不會是你第一次養寵物吧,艾爾文。」

 

  艾爾文跌進回憶裡一個起大霧的日子。這個片段總是煙霧繚繞,還很小的他在自家院子發現不速之客,黑貓啣著池塘裡一尾魚正要逃離,腳掌白得像天空飄忽不定的雲,彷彿下一秒牠能踩著雲朵輕盈消失。事實上牠也真的就消失了,沒有翅膀卻飛躍過牆頭,縱身離開他的世界。

  他想馴養牠,獨生子企圖培養任何一個陪伴的對象,可惜貓沒有太多耐心和親和力,他帶牛奶賄賂牠,對牠的偷竊行為視而不見,但那隻黑貓每次得手後便撇開這座庭院的所有聯繫。牠不必被豢養而自由來去。不自由的是艾爾文,他被困在偌大的屋宇裡,等著一隻貓偶爾的寵幸。

  等待的結果如同每一個艾爾文聽過的故事,黑貓從此沒再回來過。他沒有養過牠,卻自以為牠們之間有一條寂寞和孤獨的延伸線,但他是loneliness,黑貓是solitude,本質從來就不同。  

 

  艾爾文回神只輕輕搖搖頭,又重新構思信的內容。里維湊過去看他的字,忽然鳴叫了一聲粗啞淒厲的長音,拍拍翅膀飛出了窗外。對面的韓吉嚇得雙眼圓睜。

  「艾爾文,牠怎麼了?」

  「不知道,牠偶爾會這樣,可能是嫌我字難看。」

  「我是說牠聲音怎麼了?」

「喉嚨受傷了,不知道能不能好。」

  「唔,艾爾文,把牠交給我吧,讓我回去研究研究怎麼治好……」韓吉興奮難耐地提議,夜晚河裡那淺淺倒映的星光都傾盡她眼中,艾爾文看著韓吉熱力不減的笑容才發覺有些人獨自抵抗了歲月,那樣的笑裡凍結他們最強壯和充滿熱情的時刻,像孩子的單純卻有著肩膀的重量。

  但艾爾文不自詡為好人,必要時還記得潑潑冷水。

「想都別想。但妳回去有空的話記得研究。」

「你看得這麼緊,里維會跑走的喔。」

「……里維隨時都能走。」艾爾文停頓了一會兒再說,「我不會綁牠。」

這句話之後是透著蒼涼的靜默。艾爾文斷斷續續的筆尖在牛皮紙上留下幾行

字,大部分言語精簡一句成型,他試圖說得多些,句號仍是多過了逗點。艾爾文思考結尾時恍惚聽見韓吉的聲音,她在溫煦的陽光中戳刺了他的傷口,她問,你來這裡以後有夢過他嗎?語氣平和得像問他下次湯裡能不放芹菜嗎。

 

他搬來以後才夢見他,有個人吝嗇得不在城裡見他。

「我有時候會夢見他。」艾爾文開口時喉間一陣痙攣,夢中的里維是一片空

白裡唯一清楚的黑點,「他站在很遠的地方盯著我看,張口卻不說話,每次醒來時都覺得是噩夢,但又捨不得不做。」

  「你覺得他想跟你說什麼?」

  「不知道。」

  「你以為他在怪你。」

  「就是他不怪我,我才覺得那是噩夢。」

  「說不定是想你了,啊,今晚我也該早點睡,他可能也想我。」韓吉說,「但他要是出現在我夢裡,肯定會說資助我研究的人都是些不要命的瘋子吧。」

  「那他大概是在嘲笑我現在是個名副其實的死禿子吧。」

  「艾爾文,你……也沒那麼禿啦。」

  「夠了,謝絕同情。」

 

  艾爾文寫好了信。署名是愛妳的爸爸。韓吉慎重地接過信放入背包裡,說完謝謝你的粥就要啟程返回城內。艾爾文的挽留堅持到韓吉說她放不下研究室裡的實驗,那些笨拙的助手們就快摧毀她的心血。果然是專程來看他為他送信,艾爾文握緊了韓吉的手,深深地握進那些掌紋裡。但他終究沒有告訴韓吉一些事,包括里維成長速度快得嚇人,有一次甚至變得跟個人一樣大。

 

  韓吉沒想到艾爾文思緒裡的千迴百轉,只是想起書架上那個佈滿灰塵的銀製盒子,她難得口氣強硬。

  「艾爾文,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但記得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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