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在這個遊戲裡,你可以想盡任何辦法去救煉獄杏壽郎。如果他真的有那麼重要。」

「我救了遊戲裡的煉獄先生,真正的煉獄先生會怎麼樣?」

「會如你所願。」

 

 

 

他的心口流溢出洶湧的溫熱,全身開始逐漸失卻溫度,一股冰冷的黑暗攫著他往下墜,他像是落入一個不見天日的匣子裡,被安放在最深的暗處。額頭如同烙了塊鐵,燙得他疼痛不止,在他勉力睜開眼的瞬間,有一顆靜謐燃燒的星劃過墨藍深夜。

他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炭治郎!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炭治郎!要不要休息一下?」

確實有人在呼喚他,善逸和伊之助擔憂的聲音分別從耳邊傳來,他眨眨眼,左手還捂著滾燙的額頭,身體冒著虛冷的汗。

「……我沒事,剛剛頭有點痛。」

「真的沒事嗎?你額頭上的胎記好像變得更紅了……」

炭治郎點頭,輕輕摸了摸左額上不規則的赫紅胎記,說自己只是有點睡眠不足,不用擔心。

螢幕上正播放過關後銜接劇情的畫面,他和禰豆子被帶往鬼殺隊總部接受審判,而他雙手縛於身後倒在地上,意識跨過虛無與現實的界線,看清自己身在圍牆砌起來的獨立院落裡,寂靜得連風聲都消弭在牆頭之外。不遠處一群逆光的人影排排站著,不善的目光尖銳地打量他,試圖剝開他的偽裝,逼他坦露匿藏鬼的禍心。

炭治郎眼眶盈著熱意,緩慢而慎重地切換了遊戲視角,原本可以看清所有人物的視野轉變成主角炭治郎的視線,他抬頭一望,天空下形色各異的柱也注視著他,從右數來第三個位置,一顆太陽落在了他眼中,那雙赤紅帶金的瞳孔裡,燃燒著他此刻狼狽不堪的模樣。

九柱之一的煉獄杏壽郎目光炯炯,朗聲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我認為沒有必要再審判!庇護鬼就是違反隊規,只要是鬼就該直接斬首!」

炭治郎呼吸一滯,繃緊的手指捏痛了他的大腿。

「哇這些人在說什麼啊……」善逸驚恐地敲著手把上的按鈕,幾乎要按出一段雷鬼節奏,「什麼華麗的血色飛沫啊……為什麼一個個都要殺禰豆子!」

炭治郎緊抿著唇,胸口溢滿種種無可奈何,他只是看著遊戲裡的煉獄杏壽郎,看著他毫無憐憫的眼神。

這是當然的啊。那時候他和他互不相識,兩人之間是一道柱與普通隊員的巨大鴻溝,他是為了救妹妹而加入鬼殺隊,而煉獄杏壽郎早在那時便已許下承擔生命的宏願,他們眺望著不同的長路盡頭,還沒有時間互相理解。

他和他擁有的時間就是這麼短。

那些柱爭嚷不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話要講,炭治郎乾渴的坦白和發誓都是枉然,他們甚至還牽扯到了早已知情的富岡義勇身上。善逸益發焦躁,顯然不能理解毫無來由的殺意,一再哀嚎著這些柱是魔鬼嗎,說得好像禰豆子做盡了壞事,非要殺她不可。

伊之助不解地探頭看他,「想殺鬼很正常啊,你在藤襲山和那田蜘蛛山上又殺了多少鬼?」

「我那可是為了保命啊!更何況禰豆子什麼也沒做!她跟那些鬼才不一樣!」

「你不要跟我吵!你去跟他們說啊!」伊之助指著螢幕喊道。

「我這就去!」

善逸猛地站起身,不到一秒就被炭治郎按著坐下,他眼前出現炭治郎綿軟的手掌,輕輕地覆在他眼皮上,而指縫間他瞥見一個滿是傷痕的白髮男子,肩上正扛著熟悉的木箱。

「嗚哇!炭治郎你幹嘛?那是禰豆子的箱子吧?他們要對禰豆子做什麼啊!」

做會對鬼做的事。

炭治郎眼也不眨看著木箱上如絲縷般攀爬的血痕,他知道善逸還是會聽到箱子裡的哀鳴。

那些人大概看過無數個殘忍嗜虐的鬼,踏過滲漉不絕流淌成河的血水,有過想救也救不了的人,那一張張冷酷無情的臉孔,背後都是永不會結痂痊癒的傷口。可是也有人的臉孔流露著不忍心,他想起那個乳白色月暈的夜裡,屋頂上蝶柱胡蝶忍與他唯一一次談心,總是面帶微笑的少女身上卻圍繞著龐大的憤怒與恨意,死灰般的氣息飄在空氣中成為幽靈,她穿戴著死去姊姊的影子與她一同共生,她對他說,要把與鬼和平共存的夢想託付予他,因為影子的重量太重,背著背著就疲倦了。

炭治郎放下了手,善逸卻自己摀住了眼睛。

而他什麼都聽得見。

他聽見硬物急速嗑撞,伴隨著木箱落地的聲音,也聽見紙門拉開,三個人裹著布襪的步伐踩在榻榻米上,一人的足音輕得彷彿踏在雲上,伴著另外兩道如小鳥停擺枝頭的小巧聲音。稚嫩的童音喊著主公大人駕到。

一種從來未曾聽過的嗓音由高處悠緩地墜落,他的耳朵像浸在沁涼的水裡緩緩下沉。水中仍有尖銳的交鋒,還是有人嚷著不能放過禰豆子。善逸第一次這麼想,原來憎恨鬼是一件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嗎?

吵雜聲中粗糙的薄紙被徐徐攤開,一個小女孩說這是原柱級鱗瀧左近次的信,毫無感情地將信的內容唸了出來,說禰豆子仍保有人性與強韌的精神,兩年不曾吃人害人,若她真的襲擊人類,竈門炭治郎、鱗瀧左近次與富岡義勇將會切腹謝罪。

善逸想太好了,還有人願意相信禰豆子屬於人的那一面,他一直屏住的氣息又有了呼吸,正想差不多可以睜眼,又聽見那個白髮的男人低聲咆哮。

「想死就去找個地方死去然後腐爛掉吧,這不能做任何保證。」

「正如不死川所言!鬼一旦吃了人就無法挽回了,被殺害的人也不能復活!」

這些人到底還想怎麼樣!

善逸把手拿開,對上煉獄杏壽郎不容退讓的眼神,他憤怒地轉頭,想問炭治郎這就是你想救的人嗎,第一個音節還在醞釀,卻先看見了炭治郎眼尾泛著下過雨的潮濕,那是他從未看過的神情,炭治郎朝前近乎虔誠地凝望,彷彿有個他朝思暮想的人,掉進黑沉的海裡淹死了。

他不知道炭治郎何時變得這麼陌生,煉獄杏壽郎明明只是一個遊戲裡的角色,守在遊戲前期的關卡裡無足輕重,炭治郎卻為他寫了厚厚一疊的攻略,把他當成這趟冒險裡唯一的終點,毫不遲疑地走向前去。他也不明白為何炭治郎什麼也不說,而他什麼也不能明白。

善逸轉過頭,耳朵裡溫柔的水流又漂盪起來。

「人命是不能當成賭注,但禰豆子沒有吃人也是事實。」產屋敷當家獨特的嗓音輕輕浮動,蒼白的視線正遙望一種不能預測的未來,「當事實擺在眼前,要想否定這項事實,否定的一方就要……」

他感覺炭治郎的身體顫了一下。

「付出更勝一籌的代價才行。」

 

否定事實有必須付出的代價。

炭治郎擱淺在這句溫柔又殘酷的話裡,腦海閃過數不清等待天亮的畫面。

當他回過神,不死川實彌的刀已朝向自己割開鮮血淋漓的傷口,再刺向箱子裡未知的鬼,每刺一刀都在求一個充滿惡意的答案。

而他忘記再摀住善逸的眼睛。

木箱打開了,禰豆子死咬著竹筒起身,緊繃的臉頰浮現青筋,口中纖維脆裂的聲音迴盪在屋院裡,不死川實彌的鮮血流過指尖滴濺在一塵不染的榻榻米上,人和鬼的血匯聚在一起,他挑釁地將手遞到禰豆子面前,另一手握著日輪刀蓄勢待發。

善逸搖晃著身子站起來,人的惡意怎能比鬼還要邪惡,不死川實彌簡直比禰豆子更像嗜血的惡鬼,他現在就要衝進螢幕裡阻止這一切,去摀住禰豆子流血不止的傷口。但他還沒跑幾步,就被伊之助一把攔住了腰,膝彎被對方的膝蓋狠狠撞擊,瞬間因為腳軟趴倒在地,伊之助乾脆坐到他身上讓他動彈不得,善逸大吵大鬧,喊著為什麼要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另一頭的遊戲畫面裡,也想阻止一切的炭治郎被伊黑小芭內重擊倒地,喉間溢出悲憤的呻吟。

兩個世界隔著螢幕彷若鏡像,倒映著彼此不能緩解的痛苦與傷心。

「善逸好像快不行了,這裡就跳過吧?」伊之助指了指螢幕右下方,SKIP鍵微微閃著光。

「那讓我再看一眼……」

炭治郎試著轉動視角,但遊戲畫面像是被鎖住了視野,靜止在不死川實彌和禰豆子之間。

一個提示窗突然跳了出來,兩個選項緩緩浮現在他們眼前。

 

咬下去

轉頭

 

「咦?」

「咬下去啊禰豆子!」善逸看清楚選項後,不假思索地選了他最想做的。

「你這個笨蛋!這樣他們就有理由動手了啦!」

「不咬他我不甘心啊!他都砍了禰豆子這麼多刀!」

伊之助懶得理他,只是回頭給了炭治郎一個眼神,示意隨便他選。

炭治郎死死盯著那兩個選項。

從遊戲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出現需要選擇的機制,為什麼現在才出現?選了以後會造成多少變數?要選哪一個才能通向他想要的未來? 選錯了會萬劫不復嗎?

他像用盡一生思考的時間,也像早就知道答案,他的手指敲在堅硬的手把上喀了一聲。

炭治郎想起早上禰豆子曾問他,難道就沒有值得咬一下的壞人嗎?

可是這裡哪有什麼壞人。

只有在悲劇面前無能為力,深陷泥沼仍執意踽踽獨行的人。

炭治郎不再猶豫,選擇了禰豆子當時自己做的選擇。遊戲中的禰豆子轉過了頭,輕巧地望向炭治郎的視線,眼角似乎藏著促狹的笑意,她停頓片刻,自己縮回了木箱裡。

視角又能轉動了,炭治郎看見煉獄杏壽郎,他也在笑,眼裡有讚許有期盼,有他熟悉不已的比誰都溫柔的凝視。

他跳過這幕僅剩的劇情,接下來,他要去見一個也總是笑著的人。

 

他在蝶屋的庭院裡見到蝶柱繼子栗花落香奈乎。

藤襲山選拔裡她只是背景的一抹影子,那田蜘蛛山上她追著要殺禰豆子,而此時她只是靜靜站在池塘邊,周圍蝴蝶翩翩,纖細指尖上停著一隻紫色斑蝶,她笑著看過來,但笑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雕像般靜止在他眼前。

炭治郎知道自己遲早要再見她,可是見了又能說些什麼?

他想現在應該先存檔,不過NPC栗花落香奈乎沒有要與他對話,他只得先仔細地在庭院裡逛了一圈,最後找到了裹在一片朦朧暮色裡的櫻花樹。那是初代使用花之呼吸的劍士種下的櫻花樹,那日飄落的粉色櫻瓣覆著朗朗的光,香奈乎把樹的名字告訴了他。

--「必勝」。

但他後來再也沒想起來。

記憶裡最清晰的,永遠是另一棵妖異艷紅的樹,花瓣染著杜鵑哀啼的血。

炭治郎伸手觸碰了樹幹,枝頭上一朵花亮了起來,透著顏色極淡的壹字,系統馬上顯示存檔完成。

「從這裡開始存檔方式變了嗎?這裡的存檔和原本系統預設的十個存檔格數有什麼不一樣?」伊之助邊問邊查看他們共有的存檔紀錄,之前的存檔也都保持原樣,但是變成了只能讀取不能覆蓋和新增存檔的狀態。

「這是怎麼回事啊?是因為接下來關卡太難,開放這麼多個存檔格嗎?」

樹上無數朵花輕輕搖曳,一簇簇色澤黯淡的花苞都像在等待亮起。

炭治郎的目光冷冷穿透螢幕。

「真的是……太瞧不起人了。」

這棵樹蹲踞在這裡,樹枝上潛伏的花多到令人絕望,彷彿預見了他會一次又一次回頭,來到這裡重新獲取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他會站在這裡多少次?炭治郎忍不住捏住鼻子,以為自己又聞到那股長年縈繞的腥鹹氣味,人和鬼血液的氣味交疊在一起,像禰豆子和不死川實彌的,也像上弦之參和煉獄杏壽郎的,還有後來無端殺戮的人們,他們身體裡源源不絕流出的血的味道。

伊之助一把搶過他的手把,讓遊戲裡的角色進入蝶屋。

「就當作是擁有很多次機會就好啦,反正紋逸一定會重來很多次。」

「瞧不起人的原來是你啊!」

「那你待會都一次過關啊!」

「我怎麼可能不過關!」

炭治郎眨眨眼,那股氣味好像在爭吵中遠去了,曾經他也有過這樣吵吵鬧鬧的日子。他拍拍自己的臉頰,告訴自己得振作起來。

有人還在等他。

 

 

煉獄杏壽郎在太陽下瞇細了眼睛。

頭頂上天空像鋪開一潭青碧色池水,棉絮般的雲朵映在池面,而他望見天空邊陲一片雲朵右側不自然地被削成平整的邊角,在遙遠的某處彷彿有著一條隱形的界線。

「煉獄先生,要去出任務了嗎?」胡蝶忍溫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凝視。

「是啊!」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談起他剛接獲關於鬼的情報,據說在短短的時間內,被派往某一地區探查的的隊員皆慘遭殺害,也有一般民眾開始失蹤,而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曾搭上某一輛火車。主公與柱們都推測是遇上了十二鬼月,他便被指派接下這項任務。

這些話好似原本就窩藏在他的口中,等待他開口的剎那流洩出來。

「看來這次任務似乎很艱難呢,不過有煉獄先生出馬應該就不用擔心了。」胡蝶忍沉著地說,飽含信任的話語也像是一種祝福。

煉獄杏壽郎看著眼前笑著的少女,那以前會不吝展現皺眉惱怒的面容如今鐫刻著故人的微笑,但他偶爾會在那雙被溫柔抹過的眼裡瞥見深沉的痛苦。大家都知道,現任蝶柱靠自己對用毒的理解來彌補力量的不足,背負著失去至親的仇恨走到了現在,面對這樣的胡蝶忍,他卻一直無法坦然撕開那張面具,告訴她,妳也很珍貴,不要活成死去的人的樣子。

但這世界上又有誰能真正活成自己的樣子?

他想起父親執著地抓著酒罈,手臂上青筋浮起如捆縛的絲線,想起千壽郎在院落裡一遍遍揮劍,纏縛指腹的肉繭破開流著膿血,再被新生的皮包覆癒合。

他也想起了那個頭槌少年,決心和變成鬼的妹妹走上斬殺惡鬼的道路,是他想活成的樣子嗎?

「胡蝶,妳收留那個頭槌少年到底有什麼打算?」煉獄杏壽郎下意識抓著刀鞘,「妳說應該要多收繼子,但好像沒有要收他當繼子的意思。」

「哎呀,我收留他又不會吃了他,煉獄先生不需要擔心喔。」胡蝶忍有些詫異煉獄杏壽郎問了竈門炭治郎的事,但隨即輕鬆地開了玩笑,「如果你想收繼子的話,不妨考慮一下竈門。」

「我會認真考慮的!」煉獄杏壽郎轉身揮了揮手,他該出發了。

「……路上請小心。」

他聽見這句話,突然明白胡蝶忍為何特意來送別,他們像在深海裡泅泳,每一次換氣時抬頭,都來不及確認浪潮裡還有沒有同行之人的身影,有些人就在無盡的時光裡永遠地沉進了茫茫大海。

煉獄杏壽郎沒有回頭,只是鬆開了抓住刀鞘的手,要收回的手指卻在口袋的深處外層觸到一樣尖銳的硬物。

他往口袋裡一撈,手掌上赫然躺著一塊他再熟悉不過的刀鍔,連火焰燃燒的尖角與弧度都與他日輪刀上的刀鍔一模一樣,但比起刀上被他擦得發亮的刀鍔,他手心的刀鍔卻血跡斑斑,上面刻著無數條刮痕,甚至有被銳器深深刺入的痕跡。

陳舊得彷彿帶著遙遠的故事而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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