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同樣的地方,烈焰火光將沉靜如水的夜撕開一片血色。

 

煉獄瑠火坐在圓木上,直直盯著大篝火,緋紅眼底映出金黃的光斑,在雙眼感到滾燙之時,才輕輕地眨了眨眼,潤開酸澀的倦意。前幾日下了雨,僻靜的山林中還藏有濕冷的氣息,腳下踩著的土地溫潤柔軟,她不再感覺到冷,也不再覺得熱,火焰彷彿竄進她的身體,為她肚裡的孩子著上濃烈的色彩。

 

遠處忽地傳來震天價響的悲鳴,眼前的火舌倏地纏上灰白的雲,瑠火腳一施力,鋪滿地面的紫藤花瓣碎落,沁出馥郁清香,濛濛藍紫圍繞著她闢開一處結界。聲音漸漸小了,弱小的生命消逝往往悄無聲息,再過不久,乏人問津的屍體或被咬嚙,或被此地的幽微物質吸收,成為暗夜的養分。像未曾來過這世間。

 

熾烈火焰卻在此時於他處竄起,伴隨著陌生的慘烈尖叫,火光映出樹海的濃稠影子,燒焦腐朽的氣味漫開整座山林,瑠火征愣了一會兒,旋即摀住口鼻。腳步聲疾速地由後方欺近,她的手指絞著圓木上一層木屑,視線未曾離開過漫天紅焰。

 

「瑠火。」人影出聲。

「是動物……還是人?」

「是落單的鹿,」煉獄槙壽郎凝重的輪廓在光影中若隱若現,「看起來是幼鹿。」

瑠火眨了眨眼,雙手輕撫著圓凸的肚面,篝火的火勢漸弱,炎焰撕開的邊口被夜晚再度吞噬,她又覺得冷了。

「有好好埋葬牠嗎?」

煉獄槙壽郎在她身邊坐下,流金包裹著火焰的眼盯著妻子懷孕的身軀。

他為那隻幼鹿挖開濕軟土地,掘出一個適切的凹陷,鹿瘦小的軀幹伸展開來,安然枕在如彼岸花盛開的血泊中。咬開牠脆弱脖頸的鬼也是幼小的孩童模樣,他在炙熱的焰火中嘶聲哭叫著好餓好餓,漆黑眼瞳流出墨色的淚,這麼小的身體,一下子就燒得只餘殘灰。

「牠狩獵鹿,我殺他,更強大的鬼狩獵人,我們再殺掉他,或是反過來。」煉獄槙壽郎覆上瑠火的手,「這世界上的任何一種生命,到頭來都是弱肉強食的結果嗎……」

 

瑠火靜靜望著焦黑木柴上顫抖著的焰光,點點星火散落四處,一簇簇橙金的光點跳躍在晨曦將至的靛藍上,她想起煉獄家宅中那棵巨大櫻樹,在一次次火焰的照耀中花瓣飄落,似一朵朵受日照祝福的光之花,環繞並眷顧著古老而沉默的煉獄府邸。沉木生出火焰,烈火淬鍊成金,煉獄家的孩子,一如她身旁的男人,都將背負著沉重的責任與使命,去見證生的價值與死的意義,在殺鬼這條前進即是苦痛、回首亦是悲徨的道路上,才能是種祝福,同時也將成為詛咒。

 

「春天的時候,杏樹就開花了,跟櫻一樣。」瑠火在炎焰殘留的餘溫中閉上了眼,靠在煉獄槙壽郎身上,「花期雖短,但果實很快就在夏天成熟了。」

「夏天即將出生的這個孩子,如果是女孩,願她熱愛生命,成為純潔且高尚的櫻;如果是男孩,希望可以成為一個竭盡所能幫助他人的人。無論是誰,皆能得煉獄家斬鬼之人的庇祐,長命百歲,享盡千壽。

 

「杏壽郎。」

 

 

 

「槙壽郎。」

他循著聲音回頭,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笑瞇瞇地喚他,兩人幾天前一齊合作殺鬼,在生死交關的藤襲山上交換姓名,也為彼此守過日夜輪替,約好要活著通過最終選拔。

 

煉獄槙壽郎的刀還滴著血,像浸在燒燙的淚裡,刀身變得深紅黯淡,他身後跟了一對雙胞胎女孩,她們各自握著刀刃斷裂的刀,依舊戒備地張望四周,在藤襲山上的最後一天將要結束,幾人乾脆一起往山腳下前行。越往入口的路上越是屍橫遍野,在深山裡他們無暇埋葬其他人的屍身,現在沒那麼緊迫,倒是湊不齊完整的軀體,無從分辨死去的人原來的模樣,鬼進食彷彿也有自己的喜好,不會把一個人從頭到腳啃食殆盡,地上多的是殘臂斷肢,幾顆腐爛的頭顱還留有死亡前驚懼的臉。只有一直笑著的少年,為他們闔上不甘的眼。

 

繞過幾乎爛成肉屑的殘骸時,雙胞胎終究忍不住吐了出來。但沒有人停下腳步或出言撫慰,七天裡幾乎人人養成這種慣例,盡情地害怕,盡情地感到惶恐噁心,只要能活到最後,無論活人或死人誰也無法責備一句。煉獄槙壽郎繃緊身體朝前行進,腦海掠過父親執行任務後傷痕斑駁的身體,曾有一道深得見骨的傷口橫亙在父親腰腹,雖覆上了繃帶,還是散發出皮肉腐壞的氣味,父親以一副凡人肉身踏足過死亡的深淵,幾番掙扎又倉皇狼狽地回到生者的岸邊。

 

他們也是這樣,日後成了鬼殺隊的一員,也都該是這樣。

 

入口的巨大柱木前,無數紫藤花搖曳相疊,在熾陽下延伸成一條被花穗遮掩的道路。他們順著這道蔭影走,煉獄槙壽郎抬手擦了一下臉頰的血汙,又覺得多此一舉,掩飾似地咳了聲,轉而去看其他同伴的臉。那對雙胞胎吐完以後總算是冷靜了些,儘管仍亦步亦趨地踩著他前腳踏過的路,但握著斷刀的手已不再顫抖。另一邊的少年見過堆積成山的屍體後就不再笑了,眼底覆著霜雪,在熱天裡也透著一股寒氣。

 

光影浮動的盡頭是他們來此試煉的起點,他們一同穿了過去。已有另一名少年等在那裡,本來毫無生氣地瞪著天空,一瞥見煉獄槙壽郎便緊盯著他不放,開口即是刺人的話,「煉獄家的居然不是第一個到的?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煉獄槙壽郎皺了眉,細細打量那名少年,他彷彿在烈日下等了太久,髮梢沾黏於鬢邊,衣襟被汗水浸濕後又被陽光曬透,徒留一片深色水漬。比起其他人衣服上多是撕裂的破口和飛濺的血痕,少年全身都乾淨得過分。

 

他難掩訝異,匆匆用袖口擦了一下臉,只說,第一個和最後一個,不都是活著的嗎。他又想到那堆屍體,那些沒來得及跨越生死之際的無辜亡魂,但他不知為何又為死去的人覺得慶幸,因為他太試煉盡頭之後的路,他會擁有一隻負責傳遞訊息的鎹鴉,還會擁有一把只屬於他的刀,刀身鐫刻惡鬼滅殺的字樣,他將持刀劃出赤紅火焰,將鬼的脖子斬於刀鋒之下,同歷任的炎柱們所做過的一切,會被惡鬼吞噬,死前親眼見證地獄裡的恐怖光景,同歷任的炎柱們死去時那樣。

 

他回過神,輪到他挑選煉造刀刃的鋼石,陽光下一塊大小適中的鋼石折散出妖異紅光,像被大火灼燒了整夜後,炭灰藏覆底下滾燙熔岩,又不小心坦露了焦紅的內裡。他著魔似地用手捧起它,將它當作未來拯救他人的基石。

 

眼神不善的少年嗤了聲,說早知道你會選那顆。煉獄槙壽郎偏過頭看他,目光短暫觸碰,對方投來的莫名敵意也讓他周身長出刺,嘴角垂了下來,他再回頭看那顆石頭,想著原來誰都看得出來,他看似有所選擇,其實別無選擇。

 

他們走下山,從夢魘回到塵世,雙胞胎姊妹似從夢中驚醒,全身記起了命懸一線的恐懼,呼吸間透著無處安放的茫然無措。

 

煉獄槙壽郎憐憫地看著其中一人顫抖的背脊,一綹細髮隨之起伏飄動,少女烏黑的長髮在山上被刀削斷也被鬼啃食過,長短凌亂地散在肩側與腰間,唯一完好的髮此刻也搖搖欲墜,像被無情截去的生命線。他想,以後大概也見不了這對姊妹幾次面了。

 

少年清亮的聲線把沉重的氛圍撥開,他說,我們都是在這場選拔存活的人,以後就是同伴了,未來也可能並肩作戰,他從衣袖裡掏出細繩,一紅一白,幫少女們綁起稀疏的髮。那抖動的身軀便挺直了,呼吸平息,髮絲穩穩繫於繞成一圈的繩裡。少年笑著說,既然如此,那我們認識一下吧。

 

每一個人報出的姓名都輕輕地迴盪在山野之間,被聽著的人熨貼收進耳裡。煉獄槙壽郎早已知曉的木枯藤治,蟬家兩姊妹,不甘不願只說了自己姓雨蜓的少年,還有他自己,五個人圍在一起,在即將分別的此刻盡量記住對方的容貌。天色隨即暗滅,他們沒有出聲道別。

 

煉獄槙壽郎面前是一輪巨大的月,鎹鴉領先他一段路,飛翔於月的中央像刺穿瞳孔的暗影,他邊奔跑邊默想著待會要向父親報告藤襲山上的一切,斬殺鬼的數量,使用炎之呼吸的順暢與不利之處,活下來的同伴,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但回家的路途彷彿被無限延長,他生出錯覺,以為自己不是要返家,而是通往月亮的盡頭。他抬頭直視月亮,月亮亦溫柔望了過來,他突然感到渾身赤裸,身體深深淺淺的傷口咆哮嘶吼,痛楚蔓延至全身上下,有一處甚至抵達了心口。他後知後覺,但終究是明白他在害怕。

 

害怕自己死在藤襲山上,活下來也害怕前路艱難,失去的事物會跟擁有的一樣厚重。和父親同屆的鳴柱桑島先生在與上弦戰鬥時失去了一條腿,從此退出了鬼殺隊,不能成為戰力的人往往退居線後,或是培養繼承人,或是歸於平凡,帶著不能復原的傷度過餘生。但好像沒有人後悔,沒有人問為什麼。

 

煉獄家世世代代擔任炎柱,也沒有人問過為什麼。

 

仿如是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多問了要拿代價來償。煉獄槙壽郎身穿鬼殺隊鴉色隊服,俯身跪坐父親面前,腳邊擺著一把刀身熾紅的日輪刀,他想著那個秘密,問父親除了炎之呼吸的指南書,還有沒有能讀來學習的書籍。父親眼尾的細紋皺起,欣慰地笑了出聲。

 

「等你成為了柱,有些東西我想讓你看看,不必急於此時。」父親笑意漸深,欣賞著煉獄槙壽郎身上與自己相同的隊服,目光緩緩移往那把日輪刀,刀身吸收廊外陽光而突出焰火般的光刺,稍稍劃疼了他的眼睛,疼得盈了一點點的淚。

父親輕輕地說,「槙壽郎,你的刀比我的還紅啊。」

 

鎹鴉開始送來任務。

煉獄槙壽郎才知道藤襲山不過是人為培養的鬼的聚落,他後來遇見的鬼,都逐漸脫離了人的形貌,面孔扭曲五官剝離,四肢隨意幻化成各種樣態,可以似昆蟲如蟲鳥,彷彿再跟人無半點關係。但鬼又像人,能夠輕易吐出輕蔑的言,下著惡毒的咒,殘忍捏碎普通人脆弱的軀體,再故作天真地對撻伐他的鬼殺隊隊士說,我也沒辦法啊,我比他們強,自然可以決定他們的下場。

 

他的手牢牢握著發燙的刀柄,金黃烈焰環繞周身,不祥的炎火中他砍下一顆顆鬼的頭顱,鎹鴉在空中盤旋鳴叫,確認他平安無事便急著去彙報結果,在火光燃盡後回歸闃黑的夜晚,只有他一人生還。

 

漆黑枝枒捧著暗夜裡唯一的月,他頭頂上淡渺的月光是無邊地獄裡一處溫柔鄉,對人類和鬼一樣寬容。他比任何時候都憎恨月亮。

 

他在原地等鎹鴉飛還,等隱部隊將同伴的屍體覆上白布,塵歸塵土歸土,等白晝洗盡鉛華,重新賦予一日的起始。他的鎹鴉似乎討厭鮮血,返來時總會停在最遠的枝頭上,恰好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再遠就看不見了。煉獄槙壽郎會偷偷喚鎹鴉自己幫牠取的小名,既承襲了煉獄家的傳統,又僅是他個人贈予的一種祝願。

長壽郎。他在心裡唸著,我們都要活久一點啊。

 

 

偶爾不是只剩他孤軍奮戰。他在任務途中碰見從外地趕來支援的木枯藤治,兩人在路上寒暄一番,木枯藤治提議找當年通過藤襲山試煉的同伴一起聚聚,煉獄槙壽郎模糊想起兩張相同的臉孔,還有一雙總帶著憤懣的眼。

「那個雨蜓……我看是不會想跟我們聚聚吧?」

「沒問題,交給我來聯繫,我會讓他來的。」木枯藤治信誓旦旦地保證。

 

他們遇見幾個倉皇的路人,木枯藤治溫聲讓他們避遠一些,煉獄槙壽郎則加快腳步,瞬間就來到一處偏僻的屋前。血早已染紅了窗紙,整幢房子如一頭流著血哀鳴的獸,哭聲裡有人喊著媽媽、媽媽,也夾雜幾個倉促的人名,但在他拔刀衝入屋內時,所有聲音嘎然而止。

四周昏暗,煉獄槙壽郎藉著一點微弱月光,發現地板和牆面布滿了黑色紋路,線條層層疊疊無限延伸,在他面前宛如展開了一座深不見底的巨大迷宮,鬼就潛藏在迷宮暗處等著將他吞吃入腹。他凝氣使出火之呼吸,渾身火焰的老虎撕咬出一個破口,在他欲強行通過時,卻有更多黑線蜿蜒交錯,封死不被承認的出口。煉獄槙壽郎不停地來回奔跑,刀身迸出火焰追逐著迅速圍攏的線壁,他高高躍起舉刀想再劈開,抬頭一看卻發現上方已被無數黑線聚集纏繞,整個空間即是一座漆黑的籠子,他在籠內重重落下,回到他一開始進屋的位置。線條慢慢攀附他的腳踝,周圍消失的哭喊又微弱地響起,就在迷宮的盡頭,腹部隆起的女子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正把一個個嚎哭的孩子塞回她的腹內。

 

一陣溫柔的風吹了進來,屋子基底傳來細微的碎裂聲,下一秒猙獰的巨籠轟然崩塌,煉獄槙壽郎趕緊砍斷蔓延周身的線,還想衝上前一併砍斷鬼的頭顱,被突然冒出的木枯藤治抓緊了手,他輕盈地立於塌陷的深淵之上,將最後一絲變淺的黑線斬斷,迷宮頓時消失於無形,整幢房子又恢復了原樣,卻也不是最原本的模樣,而是變成了傾塌的廢墟。

 

煉獄槙壽郎問,鬼呢?

木枯藤治的刀還泛著風捲過的氣息,他用刀指了指前方的一口井,女人仰躺在井上,脖頸被從腹部破洞伸出的臍帶勒緊扭斷,木枯藤治走過去將最後一層頭頸相連的皮割斷,他默默地看了女人腹部一會兒,回頭看向煉獄槙壽郎。

「你有想過嗎?如果懷孕的女人變成了鬼,那她腹中的孩子是人還是鬼?」

煉獄槙壽郎怔住了。木枯藤治仍是直直地盯著他。

他慢慢地走向那口井,看見了女人腹裡的孩子,那嬰孩的身體已然成形,在沒有羊水的環境下睜開了雙眼,血紅的眼無辜又殘酷地瞪著兩個獵鬼人,彷彿已經學會了毫無來由地去憎恨別人。

「要殺他嗎?槙壽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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