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世上僅剩的一隻吃人的鬼。

細瘦的黑影佇立於夕陽下,遠看像一顆熾紅又駭人的豎瞳,目光森然,夕照剛探進瞳孔,黑色眼淚便泊泊流下。鬼奄奄一息地倒臥在大片血影中,暗橙血光順著他豔黃的頭髮攀爬,灼燒他紫紅色的皮膚,絢爛雲霧裡他是另一顆卑躬屈膝的太陽。日光即將沉沒於無盡的漆黑深海裡。

空氣中燒灼著腐壞的鐵鏽腥味,痛苦的氣味迂迴地飄散開來,鬼跟人的呼吸都那麼輕,怕驚擾了一個白日的消逝。竈門炭治郎低頭一瞧,鬼的金橙瞳孔被焦黑吞噬,倒映著一整個將亮未亮的黎明,被濃烈的黑暗遮掩了光。

 

他聞到了悔恨與留戀的味道。

 

 

竈門炭治郎在每一個日夜交替的時刻醒來,悵然若失地凝望天明的方向,右眼在第一縷燦白的光線觸碰前,總會畏光似地逃開。在輕柔的陽光沐照下,還能看見的左眼眨了眨,眨出密密麻麻的疼,一抽一抽地牽扯他的神經。

愈史郎檢查過他的左眼,表示沒事別再來煩他。

炭治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也沒有那麼疼,語氣輕巧地過頭。

他已經習慣忍耐,被黎明撕開漫漫血色的生離死別,白日絕望的氣味圍繞著消逝凋零的生命,黑夜又孕育死而復生的滄桑靈魂,忍耐見證這一切的痛苦,忍住不發出悲鳴。

「現在已經沒事了。」炭治郎笑著揮手道別,「愈史郎先生,再見。」

他只是想見見故人。

還有再也無法見到的故人。

他沒有告訴愈史郎,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在黎明前的夢曾有無數個張牙舞爪的暗夜,他緊握的刀刃一次次揮舞著青藍海潮,肺腔被呼吸中的冰冷水氣壓得喘不過氣,浪的碎末卻抵達不了漆黑的彼方。他的氣息已然紊亂,疼痛凌遲著身體每個缺氧的部位,聲音變成水面下的氣泡,在浮出前碎裂成囈語。

「煉--」

視線模糊前,幽深盡頭竄出一束赤紅的烈焰,在夜空下迸裂成無數炙熱的燦金火心,落在地面點燃了一片驅散黑暗的火海,濃烈的燃燒氣味熟悉得像家中在銀白隆冬升起的炭火。他如同幼時的自己,伸手去觸摸滾燙的火焰。

「--獄……」

碰到艷紅的焰光時卻傳來黏膩的觸感,他的十指指尖全沾上了血,像長出一簇簇枯萎的暗紅花朵,花瓣一點點落下,滿地火焰變成夕陽流出血淚的海,沉浮著一抹飄忽的金黃。

「不要--!」

炭治郎嘶啞地喊叫,用盡力氣去撈那逐漸漆黑的浪潮裡被打散的身影,苦苦等待的朝陽卻不合時宜地升起,日暉滲透他的背脊,彷彿被籠罩在柔和的光霧裡,眨眼間火焰與海都消失在濃厚的霧氣中,眼前金黃色的影子漸漸成形,獨自落在背光處,刺眼的陽光下他們只是隔海的兩座孤島。

他的視線益發模糊起來。炭治郎咬著牙想側過身,讓溫暖的陽光也拂開那個人緊皺的眉,卻又怕光線揭穿羽織下黑暗醜陋的孔洞,背後的晨光無情地冷卻,黯淡的金黃色終於被濃霧隱藏,生者的陽光照不到死去的人身上。

日光照亮了這個世界,將另一個世界驅散殆盡。

 

 

鬼仰躺在充滿霉味的松木地板上,嘶嘶的呼吸聲在靜默破敗的空屋迴響,他枯瘦的身軀在夕光侵蝕下僅餘一個輪廓,雙腳已被光削去了形體,是栗紅色長髮的青年揹著他,在落雪紛飛的夜晚裡一步一步走來。

周遭寂靜無光,他和這座屋子被一場沉默的大雪遺棄。

 

不久前他看著青年將墨黑的刀身收進鞘中,視線蜿蜒地在他身上巡繞,赭紅的眼盪出了隱隱的水波。

他討厭這種似曾相識的眼神。「你……不殺我嗎?」

青年依然握著劍柄,手指緩慢地撫向刀鍔,指上薄薄的繭摩娑著一枚火焰,「我應該要殺死你,但是,氣味很淡,也聞不到殺意。你是最近變成鬼的嗎?」

「不……是……」

「那麼,你出來是想做什麼呢?」低沉溫潤的聲音滑過他耳邊,「吃人嗎?」

「我……我不是要吃人。」

「你已經吃過了吧?」

哈。他扯著龜裂的唇角嗤聲,卻呼著沉重的喘息,笑出難聽的啞。

「因為我還有問題想問你,我們稍微趕一下路吧。」

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甩上了青年的背,一隻手穩穩定拖住了他的身體,自己無力垂落的手落在青年的腰間,恰好看見揹著他的人另一隻手未離劍,指尖緊緊掐著火焰般的刀鍔,幾乎要擦出滾燙的熱。

他聞到一股花的香氣。

 

門被輕悄悄地推開,微弱的月色攜著冷冽風雪漏了進來,很快地又被阻絕在外。青年披著一身的雪,市松紋羽織下護著幾根木柴,走進來時喃喃著這裡沒有炭爐,只好用柴火了。

「可以順便烤烤地瓜。」青年懷念地笑著,另一手晃了晃用布裹著的地瓜。

說完便熟練地在地上升起柴火,一點星火落在漆黑無垠的夜空,微微照亮了空蕩蕩的室內。青年用洗淨的細長樹枝串起地瓜,支在圍成方格狀的木板邊,周圍飄散著燒灼的乾燥木香,竄動的火光映出青年清雋側臉,也在他身後牆壁綴著兩個晃盪的影子。

「突然下了雪,還擔心木柴都被淋濕了。完全濕去的薪木是無法燃燒的,也無法成為支撐屋宅的樑柱,木心會慢慢腐爛,變得濕軟而無用。」

青年低頭撥弄著柴火,似想到這裡還有一個他,彎著眼望了過去。

「抱歉,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是竈門炭治郎,曾經是鬼殺隊的劍士。這位……先生?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鬼沉默地偏過眼,想像著屋外的一枚淡白月亮,他看不見,也當作是看見了。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鬼的呢?」

眼底的月亮長出尖利的白牙,刺穿他重新長出的脆弱薄膜,鬼嗚咽了一聲,牆上的影子蔓延成濃稠的巨大夜幕,忽地張開猙獰的口,就要吞噬才剛站穩的火苗。

等一下啊,還沒熟。炭治郎不慌不忙地多添了幾根木柴,呼吸之間便壯大了焰火,重新燃起的火舌如一隻手掌,掐住暗影的鋸齒邊口。

「我知道你一心求死,也想遂了你的心願,可是,照理說鬼應該已經全部被消滅了才對,我只是想確認一下狀況。可以問問你嗎?」

尖長的指甲刮破木板,潮濕霉味從他的周身竄起,一根一根腫脹手指緩慢朝火源爬行。「你想知道什麼?」

炭治郎語調平靜如水,「地瓜要烤一段時間,離天亮也還很久,不如從比較近的事情開始回憶?你最近一次吃人是什麼時候?」

斷裂的手指在觸摸到羽織邊角前驀地停住。

後頭傳來壓抑的低沉喉音,鬼滿布焦痕的雙手正擰住自己的脖頸。「我--我不是……」

手指插入咽喉,割傷他的呼吸,體內不屬於他的血液憎恨時間的流逝,爭先恐後衝撞他身上每一個可以感受痛楚的地方。炭治郎很快來到他身邊,從上頭定定地凝視著他,棗紅雙眼盛著流動的焰火,其中一隻眼睛內有光被打碎,映出稠重的暗褐色。

炭治郎輕輕抓住他的雙手,緩慢溫柔地拆開深陷頸部的手指,溫厚掌心包過他失去知覺的指頭,哄孩子般地搖了搖。

他征愣著那雙眼睛望過來的鄭重。

「不要這樣。」

擔憂語氣和記憶中的聲音重合,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在成為鬼之前,他的人生無論是吉光片羽還是刻骨銘心的烙印,彷彿都只在夜晚活過。

「我什麼也做不好,就算變成鬼也一樣。我的父母一定早就看穿了我這個人的本質,所以輕易就捨棄了我。買下我的人要我叫他們父親,但哪有會訓練小孩子成為扒手的父親?我們要在熱鬧集市裡偷取別人的錢袋,那麼多個孩子裡,只有我連這個都做不到。什麼也沒偷成,什麼也沒得吃。」

「每天都會有一些新的孩子到來,有一天他來了。」

「他年長我幾歲,什麼都做得很好,聰明又可靠,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賣來這裡,但他來了以後,我開始有飯吃,他會把偷來的錢袋分一些給我,讓我不至於挨餓,也不會挨打。」

「我們住在非常擁擠的小屋子裡,夏熱冬冷,不去偷竊的時間裡,那些人嚴禁我們外出,但我和他還是會趁晚上偷溜去附近的山丘上,背靠在一棵樹上談心。他有時候偷到了糖果,就會在樹下分給我,說只給我。他告訴我,他和相依為命的弟弟走散,為了找他弟弟走過很多地方,但他還無法工作養活自己,只好自願被賣來這裡。我沒問他的父母怎麼了,但他問我的時候,我說我已經漸漸淡忘父母的模樣了。」

「我好幾次都希望時間可以停止,就停在我和他在樹下的時光。說來奇怪,只有那棵樹的時間停止了,從來沒有開過花,沒有掉過一片葉子,我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樹,但樹替我們保守太多秘密,就像家人一樣。」

像家人一樣。鬼喃喃著重覆,眼裡只有無盡的荒蕪沙漠。

「你知道嗎,那棵樹後來被砍掉了,人們都說,不會開花結果的樹只是沒用的生命,沒有任何價值。我和他晚上再去山丘的時候,只看到遺留的樹根。」

「我一直覺得被砍下的是我。」

 

 

竈門炭治郎也曾想知道一棵樹的名字。

當時煉獄家邸院落的那棵樹,還不到開花展葉的時節,烏亮的枝幹連著枯瘦枝椏,數十根羸弱枝條伸向陰暗的天空,僅刺破一點慘白的日光。炭治郎摀著隱隱作痛的額頭,想像煉獄杏壽郎多少次在這裡被冷漠的言語刺傷。

長相肖似杏壽郎的年長男人拎著酒瓶,輕蔑地看著他和千壽郎,伴隨著酒氣吐出的惡毒話語,繚繞在安靜無聲的宅院中。

--才能生來就是註定好的。

--有才能的人只是鳳毛麟角,剩下來的人都只是烏合之眾罷了,毫無價值可言。

從未聽過的惡言將炭治郎釘在原地,從指尖逐漸燃起火燒般的熱度,攀著他的手臂竄往四肢百骸,惡俗的貶低宛如蛛網將他緊緊縛住,綿密絲線內找不到反擊的空隙。

但是才能究竟是什麼?

是讓日輪刀在短時間內就能變色的天賦?

是強大到能夠斬殺鬼舞辻無慘和十二鬼月的力量?

「杏壽郎也不例外,認不清自己毫無才能,所以才會死去,愚不可及。」

煉獄杏壽郎的至親,親口埋葬兒子曾經燃燒整個夜晚及餘生的信念。

左額上的疤痕點著了火般疼痛,炭治郎盡力掐住發抖的手腕,體內膨脹的怒意燒灼了他的眼睛。世界彷彿碎裂成另一個荒謬的鏡像。

「不要太過分了!」他眼眶發紅地怒吼,「你什麼也不懂!」

「那你又懂什麼?你--」

無端生來的恨意突地捲來,破碎的酒罈散逸濃烈的酸臭氣味,與煉獄槙壽郎一齊衝向了炭治郎。「你是日之呼吸的使用者--」

寬大的手掌強硬地將他搧倒在地,沒有緩衝的力道擊在地面發出巨大聲響。惡意化成實質的傷害,落在他尚未痊癒的身體,落在千壽郎悲傷怯懦的臉龐上,整座煉獄宅邸在他的視線中傾斜頹倒,散發著如被雪水淋濕的廢棄木材氣味,腐朽出生根發芽的絕望。

煉獄千壽郎在門前落下一滴淚,流淌在冬日的榮枯裡。

--請你轉告我弟弟千壽郎,聽從內心的聲音,走在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吧。

煉獄杏壽郎的託付在耳邊無聲響起,那個黎明的風輕盈而溫暖,血與火交錯的羽織揚起,悄悄遮蔽了他滿臉的眼淚。炭治郎勉力一蹬,抬起身的瞬間右拳擊向制伏住他的男人,「你到底在幹什麼!」

眼前的男人即使穿著鬆垮的浴衣和木屐,仍敏捷地避開了他的攻擊,退到了五步遠的距離外,反射性的受身動作隱匿著經年累月凝造的沉穩。煉獄槙壽郎確實和煉獄杏壽郎很像,連起身時會先瞄向對手的腳跟,進一步拉開適當距離,精準預留攻擊時機的習慣都一樣。

但是煉獄杏壽郎不會這樣看他。

「你不是很懂嗎?所以才把我們當成白癡吧?」

「我不懂,什麼日之呼吸--」

「耳飾。日之呼吸使用者引以為傲的旭日象徵,不是嗎?」煉獄槙壽郎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踏著狩獵的沉重腳步朝他緩緩逼近。「起始的呼吸,最早誕生的呼吸,面對鬼最強的絕技!」

煉獄槙壽郎喉裡刨出嘶吼,「而從其衍生而來的呼吸,炎、水、風、雷、岩……不過是對日之呼吸拙劣的東施效顰!根本算不上什麼東西!」

炭治郎征愣著,曾看過的家譜記載的不過是代代燒炭的祖輩,自小就看著燃燒的炭火平凡地長大,還有雪地裡父親向火神獻上的祈福舞蹈--火之神神樂……

「但你也別以為自己是日之呼吸的使用者,就如此得意忘形!」

在煉獄槙壽郎抵達之前,炭治郎率先動了起來。伸出的手才觸及對方的衣領,藏於寬大袖口下的掌風便重擊在他的臉上,他嗆咳著吐出口內的血。

如果日之呼吸真的如此不凡難以超越,為什麼歷年來其他衍生呼吸的使用者仍拚盡性命在保護一切?

他側轉身體,同樣用衣袖擋住身側,右手反向抓住浴衣腰帶,煉獄槙壽郎向後一退,借力抓住他的衣襬拉至身前,膝蓋大力撞向他的腹部。炭治郎乾嘔了一聲,儘管煉獄千壽郎在一旁驚呼提醒,他也不懼怕曾是柱的男人。

他已經見識過現任炎柱戰鬥的模樣。

無視身上要把他拆筋挫骨的疼痛,炭治郎盡力保持身體平衡,以手撐地後單腳掃向對方單獨落地的腳踝。煉獄槙壽郎不得不放開他,微微跳起後又擒住他因施力過度而顫抖的手臂,雙手被反剪至身後,他劇烈掙扎無果,再次落入對方的掌控。

全集中呼吸失去運作的軌跡,血液在額前炙熱地奔湧,身體沉重得像落進無邊無際的海,那晚遠處漫天烈焰已湮滅成煙。

如果火之神神樂就是日之呼吸,為什麼不是他,而是煉獄杏壽郎站在萬惡淵藪之中,最後殞落在鬼懼怕的陽光前?

「不准……」

「哼,以為自己是日之呼吸的使用者,就如此得意忘形?你的能耐還比不上那些撐不起檯面的呼吸!比杏壽郎還要愚蠢!」

「不准你說煉獄先生的壞話!不准你……說那些義無反顧保護無助生命的人!」

炭治郎再度凝聚力氣,幾番拉扯試力之間,前任炎柱被荒蕪時光啃食過的手臂肌肉開始鬆動,顯露出衰敗的內裡,那張惡意結成的蛛網凌亂地散落,綑綁住他的絲線處處是破綻。

他往後一靠,雙手手肘假意撞入對方胸口,煉獄槙壽郎借迴轉身軀化解這種微不足道的攻擊,而炭治郎趁對方尚未穩住身體前奮力跳起,身體在半空中旋轉出弦月般的弧度,他在顛倒的視野中看見男人金輪般的眼睛內,還閃著的微弱燭光就要熄滅,那視線越過當下,投向了往後無數個生靈塗炭的日子。

野獸只是傷心的幻影,但撕咬的利爪不全然無辜,血跡斑斑的傷口也不能由他來原諒。

--請你轉告我父親,請他保重身體。

炭治郎眼前被水光氾濫的一切淹沒,頭直直捶向了被悲觀自棄禁錮的困獸。

 

他真想讓煉獄槙壽郎看看。

煉獄杏壽郎牢牢護住他們和火車上兩百名乘客,從深淵煉獄召來焚燒恐懼與絕望的絢爛火焰,染紅了原本慘白的下弦月,以血肉之軀燃燒的壯闊火景僅僅是曇花一現,卻點亮了無數個光明的未來。

所有倖存的人們擦乾眼淚,臉上都展露能夠活著再見到重要之人的幸福笑容。

除了他們。

除了煉獄杏壽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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